破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尘埃在斜照的光柱中缓缓浮动,刚才的惊险和打斗留下的痕迹处处可见。
陆震云背对着门口,站了足足有十几秒。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几步又跨回到顾清翰面前。
他的脸色依旧难看,但之前的狂暴怒意似乎收敛了一些,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愤怒。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顾清翰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扫视,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伤到哪了?”他的声音依旧很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顾清翰还没从刚才那阵惊吓和陆震云突如其来的暴怒中完全回过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只是有点吓到了。”
陆震云根本不信。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顾清翰刚才被他死死攥过、此刻正无意识微微蜷起的手臂上。深色长衫的袖子那里,看不出什么,但他记得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
他眉头紧锁,忽然伸出手,不是抓,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轻轻捏住了顾清翰的小臂,将袖子往上捋了捋。
顾清翰轻轻“嘶”了一声,想缩回手,但没成功。
袖子被捋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和小臂。只见那上面清晰地印着一圈紫红色的指痕,边缘甚至有些发青肿胀,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淤青一部分是刚才绑匪粗暴拉扯时留下的,但更大、更清晰的那一圈,无疑是陆震云盛怒之下的“杰作”。
陆震云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圈淤青上,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可怕,周身的气压都仿佛低了好几度。一种混合着懊恼、心疼和更加炽烈的怒火在他眼中翻滚。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有呢?”
“真的没了……”顾清翰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有些无措,试图抽回手,“只是些拉扯,不碍事……”
陆震云却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锐利地在他身上搜寻,很快又注意到他长衫领口处似乎有些凌乱,脖颈侧方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尖锐东西划了一下。
他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那道红痕,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只是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紧紧攥成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杜明诚……好,很好!”他低声说道,声音里透出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这不再仅仅是针对绑架事件本身的愤怒,而是掺杂了一种因为顾清翰受伤而引发的、更加个人化的滔天怒意。
他猛地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外厉声喝道:“小七!”
小七其实一直没敢走远,就守在弄堂口,听到喊声,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大哥!”
“去查!”陆震云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把杜明诚和义信社最近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给我一件不落地挖出来!特别是今天这事,我要知道是他们谁动的手,谁下的令!所有沾边的,一个都不准放过!”
“是!大哥!”小七听得心头一凛,知道大哥这是动了真火,要下死手了,赶紧应声跑出去安排。
下达完命令,陆震云深吸一口气,似乎勉强将那股想要立刻去撕碎什么的暴戾情绪压下去几分。他转回身,看着脸色依旧苍白的顾清翰,语气生硬却不容反驳:“你先跟我走。阿良那边我安排了人,不用担心。”
“去哪?”顾清翰下意识地问。他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了。
“去医院看看。”陆震云说着,已经不由分说地率先朝外走去。
“不用了,真的只是小伤……”顾清翰还想拒绝,他觉得去医院太夸张了,而且他不想再麻烦陆震云。
陆震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必须去。”
他的语气太过坚决,甚至带着一丝顾清翰无法理解的焦躁。顾清翰看着他,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陆震云的反应,似乎远远超出了一个合作者或普通朋友应有的关切程度。
最终,顾清翰还是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陆震云没有带他去嘈杂的公立医院,而是直接让车子开到了一家位于法租界、门面不大却十分安静整洁的私人诊所。显然,这是他信得过的地方。
诊所里的外国医生和护士似乎认得陆震云,没有多问,直接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干净的诊疗室。
陆震云让顾清翰坐下,对医生用简单的英语说了句:“检查一下,他受了惊吓,还有手臂和脖子。”
医生点点头,示意顾清翰解开衣领,卷起袖子。
当医生小心地检查顾清翰手臂上那圈明显的淤青和脖颈上那道细微划痕时,陆震云就站在一旁,双臂抱在胸前,脸色依旧紧绷,目光紧紧跟着医生的动作,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一样。
顾清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声道:“真的没事……”
陆震云没理他,只是对医生强调:“仔细检查。”
医生检查得很仔细,确认都只是皮外伤,手臂淤青看着吓人但未伤筋骨,脖子上的划痕也很浅,消毒上药即可。医生又用听诊器听了听顾清翰的心跳,说他心率偏快,是受了惊吓的表现,需要安静休息。
整个过程,陆震云都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或者说监视者)立在旁边,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直到医生开始写病历,开一些外用药和安神的药物,陆震云似乎才稍稍放松了一点。但他看着顾清翰苍白安静的侧脸,和那截手臂上刺目的淤青,心里那股无名火又隐隐有窜起的趋势。
他忽然觉得这诊疗室里的消毒水味道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你先开药。”他对医生扔下一句,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诊疗室,轻轻带上了门。
他走到诊所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小窗。他推开窗,傍晚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稍微驱散了些胸口的窒闷。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拿出火柴。他划亮火柴,橙红色的火苗跳跃着。
然而,就在他凑近火苗要点燃香烟时,他的手,那只刚才在屋里稳如磐石、能瞬间制服绑匪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火苗晃动,第一次没有点着烟。
他顿住了,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眼神里闪过一丝愕然和难以置信。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甩灭了火柴,将烟从嘴上拿下来,捏在手里,手指用力,几乎将香烟掐断。
他意识到一件事。
刚才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暴怒,那看到淤青时钻心的懊恼,那不容置疑非要带他来医院的强势,还有此刻这控制不住的、后怕般的颤抖……
这一切的情绪,早已远远超出了对一个“合作者”,甚至是对一个普通“朋友”应有的关心。
这是一种他从未预料到,也从未允许自己拥有的,更深、更失控的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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