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券交易所的电子屏还在闪烁,绿色的数字像片化不开的浓痰。李建军捏着交割单的手指发白,“深发展” 的股票代码旁印着 “8000 元”,比当初投入的两万块缩水了一多半。割肉的确认短信在汉显传呼机上跳动,他转身走向街角的储蓄所,Atm 机吐出的回执单上,“转账成功” 四个字被台风前的热风掀起边角。
走出储蓄所时,热风卷着纸屑扑在脸上。建军把回执单折成方块塞进工牌套,塑料外壳硌着胸口,像块没焊牢的锡渣。路过广播电视大学校门,深大成教院的招生海报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本科学生证,还有半年就能拿到毕业证了。
出租屋的铁门虚掩着,秀兰的钢笔在信纸上划着,沙沙声里混着半导体的新闻播报:“深圳将进一步扩大开放,鼓励个体经济发展……” 她的米色衬衫袖子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的浅疤 —— 是上周搬面料时被铁架蹭的,现在结了层浅褐色的痂。
“回来了?” 秀兰抬头时,钢笔在 “辞职报告” 四个字上顿了顿,墨水晕出个小小的黑点。桌上的环保面料样本摊成扇形,有机棉的柔软、亚麻的挺括、竹纤维的光泽,都是她跑了七家供应商才挑出来的,标签上的 “甲醛含量≤20mg\/kg” 比服装厂的标准严了一半。
建军的手在门把上顿了顿,从工牌套里抽出储蓄所回执:“割肉了,钱转进工资卡了。” 他的声音比焊枪冷却的 “滋滋” 声还轻,“就当…… 买了个教训。”
秀兰的钢笔突然往纸上戳,“辞职报告” 的 “辞” 字被戳出个洞。她拉开抽屉,拿出两张工资卡,建行的牡丹卡是她的,工行的长城卡是建军的,卡片边缘都磨出了毛边。“我查了下余额,” 她把自己的卡往他面前推了推,“加上这个月提成,够租个小店面了。”
建军的手指抚过那些面料样本,有机棉的绒毛蹭得指尖发痒。他想起秀兰为了法国订单的环保标准,熬夜查资料的样子,台灯下的侧脸比样品卡上的模特还认真。“我的卡上还有些,” 他摸出自己的长城卡,“不够再取。”
半导体的新闻突然拔高音量:“我市将设立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吸引海内外人才……” 建军的目光落在秀兰画的工作室草图上,临街的窗户、裁剪台的位置、样品架的层数,都用铅笔标得清清楚楚,角落里还画了个小小的缝纫机,针脚的方向都没错。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叠资料,是从工商局门口领的 “开公司流程指南”,注册资本、经营范围、税务登记的条款被红笔勾着,旁边贴着秀兰画的工作室草图,两张纸的边缘对齐,像块严丝合缝的电路板。
秀兰的指尖在 “有限责任公司” 那栏划着,突然笑了:“我问过会计老师,工作室可以先注册成个体工商户,以后规模大了再转公司。” 她的指甲在 “环保审批” 那行顿了顿,“这个我熟,服装厂整改时跑过好几次环保局。”
研发部的激光设备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建军赶到时,海归工程师正蹲在地上骂娘,电路板的焊点炸成了焦黑的窟窿,德国客户的加急订单散了一地,像群被踩死的蝴蝶。“温度失控了!” 工程师的领带歪在胸前,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备用方案呢?李建军的低温焊接方案放哪了?”
厂长的皮鞋声从走廊传来,军绿色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摔:“怎么回事?下周就要交货!” 他的目光扫过焦黑的电路板,突然落在建军身上,“你的方案还能用吗?先顶上!”
建军没说话,从工具包里掏出恒温烙铁。优化后的低温焊接工艺效率提升了 15%,焊点的抗疲劳强度比激光焊接还高,这是他熬了无数个通宵的成果。“可以,但需要银铜合金焊料。” 他的手指在 “材料清单” 上划着,“普通焊锡达不到这个强度。”
海归工程师突然跳起来:“厂里根本没预算!你这是故意刁难!” 他的镜片反射着应急灯的红光,像只被惹急的眼镜蛇。建军的烙铁已经通了电,248c的恒温指示灯亮起来,发出稳定的嗡鸣:“仓库还有上次剩下的半卷,够这批订单用。”
焊锡丝在烙铁下化成银色的溪流,建军的手稳得像在绣花。厂长在旁边看着,烟卷烧到了指尖都没察觉,直到最后一个焊点完工,检测仪器显示 “合格”,他突然对着海归工程师吼:“明天不用来了!连基本参数都控制不好,留你何用!”
海归工程师的脸瞬间惨白,抓起公文包撞开人群跑了,皮鞋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建军把烙铁放回工具箱时,厂长拍着他的肩:“这个月给你加奖金!好好干,研发部以后靠你撑着。” 建军的目光落在那半卷银铜焊料上,突然觉得这奖金像块烫手的烙铁。
下班时,建军把 “开公司流程指南” 塞进抽屉。“时代标兵” 的奖状还在墙上挂着,红绸带被晚风掀起,像条挣扎的蛇。他想起刚进厂时,在流水线焊电路板的日子,每天的目标是 “少焊坏一块板”;现在海归走了,他成了技术主心骨,心里却涌上股莫名的躁动。
台风预警信号在办公楼顶亮起,黄色的灯光透过雨幕,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秀兰的服装工作室草图被风吹到脚边,她用鹅卵石压住纸角,笔尖在 “启动资金” 那栏加了行:“建军技术咨询收入,预计每月 3000 元”。远处的工业区亮起灯火,服装厂的铁皮车间和日本厂的玻璃幕墙在雨雾里渐渐模糊。
两人把工资卡放进铁盒时,王磊托人带来的家乡土产滚了出来。柿饼上的白霜沾了层灰,核桃的硬壳裂着缝,还有包花椒,麻香混着台风的湿气,在屋里弥漫开来。“王磊的腿好点了吗?” 秀兰的手指抚过铁盒上的锁扣,那是建军用车间的边角料做的,钥匙孔的形状像个小小的焊点。
“捎信说能下地了。” 建军把铁盒塞进床底,压在深大的课本上,“县纪委派人去查了,村支书暂时停职了。” 他的声音在风雨声里发颤,“王磊说,等他好利索了,也想来深圳,跟咱学做生意。”
秀兰突然笑了,从帆布包里掏出张图纸,是她画的工作室招牌:“秀兰环保服装工作室” 下面加了行小字 “合作单位:建军焊接技术支持”,中间画了个小小的握手图案。
台风的呼啸声里,操场的学生们围着个 mp3 听歌,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混着风雨声,像支温柔的安魂曲。建军的手按在秀兰的辞职报告上,指尖的温度透过纸张传过去:“等你工作室开张,我先从厂里接点私活帮你做样品焊接。”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晃动的预警灯,“等我本科毕业,再考虑要不要全职做。”
秀兰的钢笔在 “工作室开业日期” 那栏写:“1993 年 3 月”,笔尖的墨水在风雨里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她突然抓起建军的手,往他掌心塞了样东西 —— 是枚小小的铜质徽章,上面刻着 “时代标兵” 四个字,是她用他的奖状边角料做的,边缘被砂纸磨得光滑。
“不管以后怎么样,” 她的指尖在徽章上划着,“你都是我的标兵。” 台风把窗户吹得哐哐响,铁皮雨棚的撞击声像在敲鼓,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最后粘在一起,像块焊牢的铁板,任谁也拆不开。
深夜的雨势渐小,预警灯的黄色光芒里,铁盒在床底安静地躺着。两张工资卡、王磊的土产、深大的课本、辞职报告和开公司资料,在黑暗中相互依偎,像群等待破壳的雏鸟。建军的手握着秀兰的手,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搬面料、算账单磨出来的,比任何勋章都更实在。
秀兰的头靠在建军肩上,半导体的歌声已经停了,只剩下风雨穿过窗缝的呜咽。她想起九年前刚到深圳的那个清晨,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看着汹涌的人潮,觉得自己像粒随时会被吹散的沙;而现在,她和身边这个人,已经长成了能抵挡风雨的树,根系在这片土地上紧紧缠绕,枝叶朝着同一个方向伸展。
天快亮时,雨停了。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出租屋的窗台上,秀兰的环保面料样本泛着柔和的光,建军的 “开公司流程指南” 摊在桌上,“1993 年” 的字样被晨露打湿了边角,却显得格外清晰,像个正在敲响的钟声,宣告着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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