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深圳的夏日,蝉鸣像被晒化的糖丝,粘稠地缠绕在梧桐枝叶间。技术科办公室里,吊扇转动时带起的风都带着焊锡的温热气息。李建军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刻着 “王工” 字样的旧眼镜,突然用铅笔尾端轻叩邻桌老张的铁皮桌沿 —— 桌沿上还留着去年检修示波器时不慎烫出的圆形焦痕。
“老张,周末工人文化宫的《英雄本色》,算我一个吧。” 他的声音压得略低,却难掩眼底的光亮,“听说周润发穿风衣的镜头,连香港来的技术员都夸‘型到爆’。” 隔壁车间的冲床恰在此时轰鸣,震得窗台上的搪瓷缸子叮当作响,他却像未察觉般,用铅笔在电路图空白处勾勒出风衣的轮廓,笔尖将纸张戳出细密的毛边。
老张往嘴里丢了颗话梅,含糊笑道:“你这陕北娃还惦记着港星呢?上月借你的《大众电影》没少翻吧。” 李建军赧然一笑,悄悄从抽屉深处摸出电影票根 —— 那是他用三个夜班的调休单,好说歹说才从食堂陈师傅那里换来的,票面上 “深圳剧院” 的烫金字在阳光下泛着薄脆的光,像一块舍不得含化的水果糖。
周六傍晚,李建军在宿舍斑驳的镜子前系紧藏青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这件衬衫他用肥皂搓洗了三遍,领口仍带着硬挺的浆感,特意从华强北买的金属领夹别在领口,菱形纹路被他擦得能映出人影。他对着镜子调整领夹角度,胳膊不慎撞到身后的铁皮柜,柜门上邓丽君的海报被震得轻颤,美人眼尾的泪痣仿佛也在微动。
走出宿舍楼时,暮色正给梧桐叶镀上金边。同行的技术员们穿着的确良衬衫,裤线熨得笔挺。东门方向的灯光渐次亮起,国营百货商店外悬挂的长条形灯箱,“深圳百货” 四个宋体字在暮色中泛着暖黄,灯箱边缘的金属支架还带着白天晒出的余温。
路过饮食店时,门口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搪瓷盆装的凉拌海蜇,柜台后穿白大褂的阿姨正用竹筷敲打铝锅:“小伙子,来碗绿豆沙?刚熬好的。” 李建军咽了咽口水,手在裤兜里攥了攥那十块钱 —— 那是他半个月的伙食结余。老张见状拍了拍他的肩:“别看了,文化宫门口就有卖爆米花的。”
工人文化宫门前已聚了些人,墙上的电影海报是手绘的,周润发持枪的形象被画得英气勃发,背景用金粉勾勒出枪火效果。李建军随着人流进场,帆布座椅上还残留着白天放映场次的余温,空气中弥漫着地板蜡和旧木料的味道。老张从小卖部买了两包爆米花,牛皮纸包装上印着 “深圳食品厂监制” 的字样,奶油香气混着纸张的油墨味,让他想起老家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奶糖块。
银幕亮起时,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当周润发饰演的小马哥穿着长风衣出现在镜头里,李建军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爆米花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邻座有年轻人用粤语低声议论 “呢个风衣真系型”,他听懂了 “风衣” 两个字,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看到小马哥说出 “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 时,他嘴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将这句台词混着陕北口音默念了一遍,掌心已沁出薄汗。
散场时,人群秩序井然地走出影院。李建军捏着空了的爆米花袋,舍不得扔掉,将其仔细折好塞进裤兜。门口的小摊还在卖糖水,白炽灯下,穿蓝布围裙的阿姨用铝勺搅动着玻璃缸里的绿豆沙,勺柄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他望着街对面照相馆的橱窗,里面陈列着穿着西装革履的结婚照,背景是手绘的深圳街景,突然觉得手里的爆米花袋重量不轻 —— 那是他对另一种生活的模糊向往。
湖贝路路口的“科创书屋”,深深吸引了李建军的眼球。橱窗里,《集成电路设计》的烫金书名在暖黄灯光下熠熠生辉,85 元的标价牌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数字却依然醒目 —— 那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工资。他推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油墨香与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油烟味。
书店内,木质书架上挤满了书籍,从《半导体器件物理》到《微处理器应用技术》,封面都被翻得起了毛边。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八十年代初的晶体管收音机模型,旋钮上的刻度已模糊不清。李建军抽出一本《VLSI 设计》,翻开的刹那,密密麻麻的版图设计让他瞳孔骤缩,那些精密到纳米级的线路布局,像一张巨大而复杂的蛛网,远比车间里的电路板复杂千倍。他手指轻轻划过书页上的铜箔线路图,仿佛能触摸到那冰凉的金属质感。
不知过了多久,书店的日光灯管换成了暖色调的壁灯,门外的雨声也渐渐变成了滴答声。老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建军!还不走?砂锅粥都快凉透了!”
李建军惊觉时针已划过十点,同事们的身影在玻璃门外影影绰绰,像一群模糊的水母。他慌乱地合上书,又忍不住回头 —— 书架顶层,《集成电路设计》的书脊在壁灯下泛着微光,像一座等待攀登的山峰。
“你们先去!” 他冲着老张摆摆手,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我再看会儿,就一会儿!” 老张笑着扔来半包红双喜:“别太晚,巷子口黑。” 烟盒落在书架上,惊起一阵细灰,飘在他眼前,像一层薄薄的雾。
等人声远去,李建军重新抽出那本书。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勘误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 “1986 年最新制程数据”,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他轻轻摩挲着纸条 —— 原来有无数双手曾抚摸过这些书页,在知识的海洋里争分夺秒。
走出书店时,夜市已经收摊,清洁工推着铁皮车清扫满地的椰汁罐,水花溅在霓虹灯牌上,把 “深圳” 二字染成一片迷离的橘红。李建军摸出工牌,把刚才在包装纸上画的电路图塞进去,塑料壳里老家的照片被映得发亮,父母站在土坯房前,笑容淳朴得像黄土高原的太阳。
远处,国贸大厦的探照灯划破夜空,光柱像一把巨大的尺子,丈量着这座城市的高度。他忽然想起电影里小马哥的话:“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 此刻,这句话像电流般窜过血管,让他在凌晨的街道上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裤兜里不知何时沾上的爆米花碎屑,随着步伐轻轻摩擦,似在无声诉说着这个夜晚,梦想与现实交织的温度。
喜欢潮落无声请大家收藏:(m.yishudushu.com)潮落无声亦舒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