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才二月下旬，南京龙江船厂外的柳树已经抽出嫩芽。三艘新造的海船在长江水面上投下雄伟的倒影，最大的那艘启明号正在做最后的舾装。
左舷再高一寸！宋应星站在脚手架上，指挥着工匠调整那门小型火炮的位置。这是张居正特批的商船自卫用佛郎机炮，虽然口径不大，但在这年头已经算是重火力了。
陆子铭沿着跳板走上启明号，手指划过新刷的桐油船板，闻着那股特有的木香和桐油混合的气味。甲板上，王大锤正带着水手们练习操作帆索，粗壮的胳膊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油光。
东家，您瞧这个！孙猴子献宝似的推过来一辆奇怪的二轮车，按您给的图纸改的，加了货架，能在码头上运货！
陆子铭看着这辆简陋的自行车，忍不住笑了。这玩意儿是他凭着记忆画出来的，没想到宋应星真给造出来了，虽然连链条都没有，全靠脚踏板直接驱动前轮。
不错，带几辆上船，说不定南洋的土王们会喜欢。
走进货舱，里面堆满了这次远航的货物：苏杭的丝绸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景德镇的瓷器装在特制的木框里，福建的茶叶用锡罐密封。更显眼的是那些大明奇货——望远镜、自鸣钟、还有几架改良的织布机。
这些都是打开市场的敲门砖。陆子铭对跟在身后的沈墨璃说，我们要让南洋人知道，大明不只有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
沈墨璃轻轻抚过一匹云锦，眼神有些恍惚：父亲当年也常说，海外贸易不只是买卖，更是文明的交流。
这些日子，她的记忆恢复了大半，但总像隔着一层薄雾。有时她会突然说出几句南洋土语，或者无意识地画出某种海图的标记，可问她从哪学来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沈姑娘，来看看这个。徐光启在舱室门口招手。他面前摆着个奇怪的仪器，像是浑天仪和罗盘的结合体。
这是新改进的牵星镜徐光启得意地介绍，加上若昂先生带来的象限仪，应该能把航向误差控制在二十里以内。
若昂是皮莱资推荐的葡萄牙导航员，这会儿正用生硬的汉语跟船匠比划：舵轮，还要更轻！海上转一天，胳膊要断的！
整个码头就像个忙碌的蜂巢。水手们在搬运最后的给养：腌肉、鱼干、豆酱，还有预防坏血病的腌菜。郎中在检查药箱，书吏在清点货单，连厨子都在试航用的新式炉灶——这是按陆子铭画的防风灶改的，据说在风浪里也能做饭。
傍晚时分，陆子铭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启明号的甲板上。夕阳给船帆镀上一层金色，长江上的渔船正在归航，炊烟袅袅。
诸位，陆子铭站在货箱上，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扬帆出海了。这一去，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海上有什么在等着我们，谁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看到不少人脸上露出忐忑的神色。
但是！他提高声音，我们带去的，是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老祖宗的智慧。我们要带回来的，不仅是金银财宝，还有海外诸国的见闻，新的作物种子，新的贸易路线！
王大锤举着拳头喊：跟着东家，有肉吃！
众人哄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陆子铭也笑了：没错，跟着我，不但有肉吃，还有酒喝！等这趟回来，我请全南京城的父老乡亲喝酒！
欢呼声中，他悄悄退到一边，看着渐渐暗下来的江面。沈墨璃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好的黄酒。
紧张？她轻声问。
有点。陆子铭老实承认，就像...就像第一次上台演讲。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这感觉像极了他前世第一次带队做跨国项目。只是这次，失败了可不是丢工作那么简单，可能会丢命。
夜色渐深，码头上点起了灯笼。陆子铭还在和徐光启、宋应星核对最后的清单，沈墨璃则在舱室里整理父亲留下的海图。
突然，一支弩箭地钉在启明号的主桅上，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有刺客！王大锤立即带人围了上来。
陆子铭小心地取下弩箭，发现箭杆上绑着一卷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六个字：
旧港有诈，勿往。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去旧港。徐光启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宋应星凑过来看了看：这纸是漳州产的桑皮纸，墨里掺了朱砂...是官家的东西。
沈墨璃盯着那张纸条，突然说：诈字的写法...我见过。
她快步回到舱室，翻出父亲的一本手稿。在某一页的批注里，有个同样的字，写法很特别，最后一笔带个钩。
是父亲的笔迹？陆子铭问。
沈墨璃摇头，是批注的人的笔迹。父亲说过，这个批注的人...是他的对头。
众人沉默下来。如果这个警告来自沈怀舟当年的对头，那到底该信还是不该信？
兵来将挡，陆子铭把纸条在灯上点燃，旧港一定要去。不过...我们得多做些准备了。
他立即吩咐王大锤：把火器检查一遍，弹药加倍。再准备些...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
陆子铭露出个神秘的微笑：比如，多带些鞭炮和锣鼓。
夜深了，陆子铭独自在甲板上踱步。明天就要启航，此刻他的心情复杂难言。既兴奋，又忐忑，还带着点对未知的期待。
还不睡？沈墨璃提着灯笼走来。
睡不着。陆子铭望着江北的点点灯火，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南京的灯火。
别说丧气话。沈墨璃在他身边坐下，父亲常说，航海的人要有一颗勇敢的心。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沈墨璃沉默片刻，轻声道：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总想着通过海外贸易，让大明更加开放、富强。可是...她的声音低下去，有些人不想看到这样。
江风渐起，吹得灯笼摇晃。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陆子铭看见沈墨璃眼角有泪光闪烁。
等从旧港回来，他突然说，我帮你查清当年的真相。
沈墨璃抬起头，月光照在她脸上，美得有些不真实。
谢谢。她轻声说，不过这是沈家的债，不该把你卷进来。
已经卷进来了。陆子铭笑了，从在天津港见到你那一天起，就卷进来了。
子时的更鼓从城里传来。沈墨璃起身告辞，临走前忽然说：不管旧港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都跟你一起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陆子铭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二天清晨，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人。张居正派来了特使，送来一帆风顺的匾额。皮莱资带着几个葡萄牙船员准时赶到，还送来一箱葡萄酒。
启明号的船帆缓缓升起，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岸上，送行的人群中，一个戴斗笠的身影悄然离去。风吹起斗笠的瞬间，露出半张带着刀疤的脸。
龙先生望着渐行渐远的船队，喃喃自语：沈兄，你的后人...终于来了。
而此刻的陆子铭站在船尾，看着渐渐远去的南京城，心中五味杂陈。他摸了摸怀里那封警告信，眼神逐渐坚定。
不管旧港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这场远航，都将改变这个时代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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