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的秋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意，像块浸了水的棉絮，贴在皮肤上闷得人发慌。上午十点的阳光总算挣开云层，穿过 “时光匠” 钟表店临街的菱形玻璃窗时，被切割成细碎的金斑，落在深褐色的木质柜台上，又滚到摆着螺丝刀、放大镜的工具盘边，轻轻蹭过一只铜制怀表的表壳。
林砚正伏在柜台后，后背绷得笔直，指尖捏着一把银质镊子 —— 镊子的尖端细得能挑起一根棉线，此刻正夹着枚锈迹斑斑的齿轮，从民国时期的红木座钟里缓缓取出。她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缝里还沾着点淡褐色的防锈油，指腹上覆着层薄茧，是常年握工具磨出来的，硬得像层透明的铠甲。每动一下，她的手腕都稳得惊人，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慢，仿佛怕惊扰了这台老座钟里沉睡的时光。
“咔嗒” 一声，齿轮稳稳落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林砚才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柜台上的座钟零件摆得整整齐齐，按拆解顺序排成一列，像串等待归位的音符 —— 这是她的习惯，修旧钟表时从不敢乱了章法，就像外婆生前教她的那样：“每颗零件都有它的位置，乱了，时光就走不准了。”
门口挂着的铜铃突然 “叮铃叮铃” 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熟客王伯拎着个蓝布袋子走进来，袋子口露出半块彩色的电子表屏幕，是他上小学的孙女淘汰下来的。“小林老板，忙着呢？” 王伯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冲她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弧线，“我那只老怀表还能修不？上周在你这儿修好的机械表，走得比新的还准！”
林砚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 不是刻意的营业表情，是面对熟人时才有的松弛，嘴角轻轻往上扬，连眼神都软了些。“王伯，您坐。” 她指了指柜台旁的木凳，语速偏慢，带着点没睡醒似的轻哑，“怀表放这儿吧，明天来取就行。” 说话时，她的目光不自觉飘回柜台中央那只铜制怀表上，表壳上刻着缠枝莲纹，花瓣的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摸上去像块光滑的鹅卵石。
这是外婆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天外婆躺在病床上，手枯得像老树枝，却死死攥着这只怀表，直到林砚凑过去，才颤巍巍地把表塞进她掌心，只说了一句：“要好好留着，别轻易修。” 没说这表的来历，没说为什么不能修，甚至没说表盖内侧刻着的 “砚” 字 —— 那是林砚的名字，她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王伯放下布袋子，顺着她的目光瞥见那只怀表，眯起眼睛凑过去看：“这表看着有些年头了，是您外婆留下的吧？上次来就见您摆在这儿，擦得亮堂堂的，宝贝得很。”
林砚轻轻 “嗯” 了一声，指尖蹭过表壳上的纹路，像是在触摸外婆残留的温度。外婆走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刚考上钟表维修专业，还没来得及跟外婆学完最后一门手艺。这三年来，她把这只怀表当成了练习的物件，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换过生锈的游丝，擦过模糊的表盘，可每次装好后，指针还是会固执地停在凌晨三点零七分，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怎么都走不动。
“您说怪不怪？” 林砚难得多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气，“不管怎么修，它都停在三点零七分。外婆还说别轻易修，可我总想着，修好它，说不定就能……” 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 她没说出口，其实是想通过这只表，再跟外婆有点联系。
王伯听了，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老物件嘛，都有自己的性子。说不定它是想留住哪个时辰，你别太急，慢慢来。” 说完又聊了几句家常，才拎着空袋子离开，铜铃又叮当地响了一阵，店里才重新安静下来。
傍晚关店时，外面飘起了细雨，湿意更浓了。林砚把门窗关好，又把那只怀表放在台灯下 ——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铜壳上，缠枝莲纹显得格外清晰。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试一次，说不定今天就能修好呢？
镊子刚碰到表芯，突然传来 “咔嗒” 一声轻响，像是有根细弹簧弹开了。林砚吓了一跳，手顿在半空，就见怀表的表盖自己弹了开来，表盘里竟缓缓浮起一缕金色的墨痕 —— 那墨痕细得像根丝线，绕着停在三点零七分的指针转了半圈，又像雾气似的瞬间消失了。
“是眼花了吗？” 林砚揉了揉眼睛，再凑近看时，怀表还是那副老旧的模样，表盖好好地合着，仿佛刚才的一幕都是错觉。可当她再看指针时，心却猛地一跳 —— 指针不知何时，竟从三点零七分跳到了三点零八分，还在轻轻往前挪着，发出 “滴答、滴答” 的轻响。
这是三年来，它第一次自己走动。
那天晚上，林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明明记得早上把怀表放在了柜台左侧的木盒里，里面还垫着外婆织的蓝白格子布，可傍晚拿的时候，它却在右侧的工具盘上，旁边还放着一把没擦干净的螺丝刀。这种 “记错位置” 的情况，最近三个月已经发生了五次，每次都集中在周末，可她每次都安慰自己，是修表太忙，记混了。
可今天，怀表不仅自己开了盖，还走了起来。林砚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外婆临终前的眼神，一会儿想起那缕金色墨痕，一会儿又想起指针跳动的瞬间。窗外的雨还在下，“滴答、滴答” 的雨声和脑子里的思绪缠在一起，直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睡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一定要弄清楚这只怀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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