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雪壳子开始发酥,檐下的冰凌在正午的阳光下滴滴答答,敲打出开春前最初的、犹豫的节奏。小院里的日子,却似乎比腊月里绷得更紧了些。博物馆的邀请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磁石,看不见,但所有铁屑般的思绪,都悄然调整着方向。
秦建国不再提旧箱子里的东西,但那些图纸和模型的影印件,被允许留在茶室一个固定的角落。宋志学发现,李强在打磨一块紫檀木小料(据说是早年存下的零星好料,一直没舍得用)的间隙,会走过去,对着那张魁星楼斗拱的剖面图,一看就是半晌。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有一次,宋志学甚至看见师傅用刨花在地上摆出简化的斗拱构件,尝试推演它们的受力与搭接。
王娟的“状态”说,在内部引起了小小的涟漪。沈念秋很赞同,她觉得这抓住了北木最核心也最无形的东西。李刚懵懵懂懂,但觉得“状态”这个词比“手艺”听起来更玄乎,也更有意思。李强听后,沉默了很久,才说:“状态……不就是‘做活该有的样子’么?心在手前,眼在刀前,呼吸跟着动作走。难的是,时时刻刻都能是这个样子,不光做精细活的时候,劈柴、扫地、甚至吃饭睡觉,心里头那股‘静气’不能散。” 这话让王娟若有所思,她开始更留意大家日常中那些非工作时刻的举止与氛围。
宋志学的“磨榫卯”终于迎来了秦建国一句“有点意思了”的评价。不是指他做的榫卯多么完美,而是指他在试装时,不再依赖眼睛反复校准,而是闭着眼,仅凭指尖传来的压力变化和极其轻微的声响(榫头进入卯眼时,完全契合与略有阻滞的声音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低沉顺滑的“嗡”的一声轻响,后者则带有细微的、刮擦般的杂音),就能判断出问题的大致方位。他的手指肚上,布满了细小的茧子和木刺划过的浅痕,但触感却变得异常敏锐,仿佛生出了另一双眼睛。
秦建国没让他停下这看似枯燥的练习,反而给了他一块更小、纹理更不规则的山核桃木边角料。“用这个,做一对最小的燕尾榫。料子小,容错更小,纹理乱,下刀的方向更要顺着‘势’走。”
山核桃木坚硬而脆,纹理扭曲如乱麻。宋志学第一次下刀,就崩掉了一小块。他没有急着换料,而是将那块崩掉的碎屑捏在指间,对着光看它的断口。然后,他拿起锉刀,不是去修整崩坏处,而是开始极其缓慢、轻柔地,沿着山核桃木那难以捉摸的纹理方向,去“抚摸”般地打磨料子的其他几个面。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仅仅是把这块小料的表面磨得光润,熟悉它每一处纹理的起伏与走向,感受哪里坚硬,哪里相对松软。李强远远看着,没有打扰。
第二天,宋志学才重新拿起刻刀。这一次,他下刀极浅,像在冰面上滑行,刀刃的角度随着纹理的扭转而微妙调整,不是对抗,而是引导。刻削下来的不再是崩溅的碎片,而是近乎透明的、卷曲的极薄木屑。燕尾榫的形状,在这缓慢到近乎冥想的过程中,一点点从顽固的木料里“生长”出来。完成时,这对微型燕尾榫依旧算不上完美,榫头的斜角有一丝肉眼难辨的不均,但它们咬合时的那种紧密与顺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仿佛这两小块山核桃木天生就该如此相连。
宋志学将它拿给秦建国看。秦建国没有用量具,只是捏在指尖,对着窗户的光线看了看榫卯结合处那条几乎看不见的阴影线,然后,他用小指那留着长而坚硬指甲的指尖,在结合部轻轻弹了一下。
“叮——” 一声极其清脆、短促,却带着某种共鸣的微响,像玉罄轻击。
秦建国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听见没?”他问,“‘活’的榫卯,敲起来是‘整’的声音,带着点回响。‘死’的或者勉强凑合的,声音是‘散’的,或者‘闷’的。” 他将那对小榫卯放回宋志学掌心,“留着吧。这是个记号。”
宋志学紧紧握住那对还带着他体温的小木块,掌心被它们坚硬的棱角硌着,却感到一种扎实的喜悦。他知道,自己摸到了一点门槛。不是技术完美的门槛,而是通往秦建国、李强他们那个“世界”的门槛——那里,技艺与心性、材料与时间、规则与变化,是浑然一体的。
就在宋志学沉浸在这微小突破带来的余韵中时,那位博物馆的陈先生,再次不期而至。
这一次,他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跟着一位更年轻的女士,姓吴,是博物馆展览部的策展人,干练短发,语速较快,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小院的一切。同来的还有一位扛着小型摄像机的沉默小伙子。
陈先生的到来在预料之中,但策展人和摄像机的出现,让气氛多了些正式的、略带压迫感的意味。秦建国依旧平静地将人让进茶室。
寒暄过后,吴策展人开门见山。她先是对北木小院的环境和氛围表示了专业的赞赏,认为“非常有故事性和沉浸感”,然后详细阐述了“北地匠心”展览的构想:不仅仅是静态陈列器物,更希望结合影像、文献、场景复原乃至工作坊互动,全方位展示传统手艺在当代的生存状态。她特别提到王娟发表在省报上的文章,认为其中的叙事角度很有价值。
“我们初步设想,”吴策展人语速流畅,“可以为‘北木’设置一个相对独立的展区。核心展品当然是浪木和琴台。同时,我们希望能复原一个微缩版的‘北木工作场景’——可能是半开放式的工棚一角,陈列你们日常使用的工具、部分木料、以及半成品。配合循环播放的纪录片,内容可以包括各位的工作日常、访谈、还有像今天这样的环境实录。” 她看了一眼摄像机,“当然,我们充分尊重各位的意愿。如果同意,我们会安排专业团队进行一段时间的跟拍,捕捉最自然的状态。”
她还提出了一个更具体的请求:希望北木能为这次展览,专门制作一件新的作品。“一件能够体现你们现阶段思考,与展览主题‘北地匠心’深度契合的作品。它将是展览的亮点,也是未来博物馆可以收藏的代表性当代工艺品。”
条件听起来优厚,机会更是难得。但要求也明确而具体:深度参与、暴露日常、创作命题作品。
王娟和李强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刚有些紧张地往沈念秋身边靠了靠。宋志学则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对山核桃木的燕尾榫。
秦建国慢慢拨弄着茶盘里的一枚干枣,听完后,问:“吴同志,这纪录片,要拍多久?怎么拍?我们做活的时候,不习惯旁边有人盯着,更不习惯机器响。”
吴策展人显然有所准备:“拍摄会尽量隐蔽,使用小型设备,摄影师也会保持距离,绝不干扰各位的正常工作。时间上,我们希望能覆盖不同的工作场景和季节变化,但具体周期可以协商,以各位舒适为准。”
“那件新作品呢?”秦建国抬眼,“‘北地匠心’这个题目,有点大。我们做东西,是从一块具体的木头想起,从一个具体的用处琢磨起,很少先顶个大帽子。”
陈先生这时接过话头,语气温和但坚定:“秦师傅,您的顾虑我们完全理解。我们并不要求一件阐释概念的‘标语式’作品。恰恰相反,我们希望看到的,正是北木最擅长的——从具体的材料、具体的问题出发,最终完成的器物,自然承载着你们对材料、对手艺、对生活的理解。这理解本身就是‘匠心’。至于题材和形式,完全由你们自主决定,我们只提供这个创作的契机和支持。”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炉火噼啪。摄像机镜头安静地对准着秦建国,红灯微亮。
秦建国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紧绷的气氛松了一线。“机器这么对着,我这茶都快不会喝了。”他示意沈念秋给客人续水,然后缓缓说道,“陈先生,吴同志,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这件事,对我们这小院子来说,是大事。上次说了,要商量。这次提得更具体了,我们更得好好掂量。跟拍、做新东西,都不是捏泥人,说成就成。容我们再琢磨琢磨。开春了,地里头的事、木头的事,也都忙起来。等我们心里有个谱了,再给准话,行不行?”
他的态度依旧是不拒绝,不承诺,将节奏牢牢握在自己手里。陈先生似乎早已料到,点头表示理解。吴策展人虽然略显急切,但也保持着专业风度,留下了更详细的展览方案草案和联系方式。
他们临走前,摄像师征得同意,在院子里快速拍摄了一些空镜:老榆树的枝桠、工具房的门楣、地上散落的锯末和刨花、窗台上的刻刀与木块、还有茶室里那面挂着老斧头的墙。镜头沉默地扫过,记录着光影与质感。
当小院木门重新关上,将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后,院子里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夕阳西下,将雪地染成淡淡的金红色,但寒意已然重新凝聚。
“都说说吧。”秦建国坐在茶室未动,目光平静地看向围坐过来的众人,“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不光要东西,还要咱们的‘样子’,要咱们的‘过程’。”
李刚第一个憋不住:“拍就拍!让大家都知道咱们北木!”
沈念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看向秦建国:“师父,跟拍……怕是很难不打扰。咱们这儿,静惯了。”
李强眉头拧成疙瘩:“专门做一件?还得契合‘北地匠心’?这……心里挂着这事,做活还能纯粹吗?别为了展览,做出一件‘想法’太多,‘木头’太少的东西。”
王娟沉吟道:“机会确实难得,是系统性梳理和展示北木的绝佳平台。但他们的框架和需求,与我们自发自在的状态,肯定有冲突。关键是如何在合作中,不丢失我们的主体性。那个‘新作品’,我觉得既是挑战,也可能是个契机,逼着我们把一些模糊的思考清晰化、物件化。”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还未发言的宋志学身上。他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手心有些出汗,口袋里那对小榫卯硌得更疼了。他想起月夜木头的呼吸声,想起那声清脆的“叮”,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缓慢的、向内的跋涉。
“师父,”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努力保持着平稳,“我觉得……吴策展人说的‘故事性和沉浸感’,还有陈先生说的‘从具体材料出发’,都指向同一点——他们想要的,可能不是一台完美的‘手艺表演’,而是想看到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就像娟姐说的,我们最难被复制、也最难被展示的,可能就是院子里这种……‘静气’和‘琢磨劲儿’。”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如果我们同意,或许可以试着……不是我们去适应他们的镜头和展台,而是看能不能,让他们的镜头和展台,来适应一点点我们的‘节奏’?哪怕只是一点点。”
“至于新作品……”宋志学抬起头,目光掠过窗外暮色中沉默的工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想,如果真的要做,能不能就像平时接一个特别的‘活儿’一样,先从找一块‘对了眼’的木头开始?而不是先想好要表达什么‘匠心’。让木头告诉我们,它能成为什么。我们只是帮它完成这个过程。”
他说完,茶室里再次安静下来。秦建国慢慢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望向窗外最后一抹金红褪去,深蓝的暮霭渐浓。
“节奏……木头告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未置可否,只是道,“今天累了。都散了吧。这事,不急着定。天大的事,也得等睡醒了,吃饱了,手里的活计不落下,再说。”
众人散去。宋志学没有回屋,而是走到院子里。雪地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工棚里,那些经年的木料在黑暗中静静伫立。他仿佛又能听见它们极其微弱的、热胀冷缩的噼啪声,与远处城市隐约的嗡鸣,以及自己胸膛里平稳的跳动,交织在一起。
摄像机镜头带来的那一丝扰动,似乎正被这更庞大、更沉静的日常节奏所吸收、消化。抉择尚未做出,但宋志学感到,北木小院这艘船,正以其独有的、缓慢而坚定的方式,调整着风帆,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开阔也或许更汹涌的水域。而他手中那对微小的山核桃木燕尾榫,像是两个坚硬的、确凿的坐标,提醒着他来路与可能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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