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清河镇,早年间最气派的铺面,莫过于镇东头的“公平质库”——一家老字号当铺。
掌柜的姓乔,为人刻板,最重规矩。当铺里有一杆祖传的象牙小秤,名唤“骨秤”,据说是用高僧舍利子掺和着一种不知名的异兽骨头磨粉,糅合特殊胶质制成的,通体温润如玉,秤杆上的星点是用金丝嵌就,精致无比。
这杆骨秤,是乔家压箱底的宝贝,也是最大的禁忌。
祖训有云:骨秤只可称死物,不可称活物;只可称明器,不可称阴物;尤其不能称来历不明的“带血货”。
据说,违背祖训,会惊动秤里的“东西”,招来横祸。
乔掌柜年事已高,儿子乔文轩在省城读过洋学堂,对这套老规矩嗤之以鼻,觉得是阻碍铺子发展的封建糟粕。
他总想着改革,引入新式账目,对这杆碰都不让碰的骨秤,更是腹诽不已。
这年秋天,乔掌柜染了风寒,卧床不起,铺子暂时交由乔文轩打理。
恰逢时局动荡,兵荒马乱,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涌到当铺来换钱。
这天傍晚,眼看就要打烊,一个头戴破斗笠、身形佝偻的黑衣人,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他浑身裹着一股土腥和霉烂混合的怪味,递上来一个用脏兮兮的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活当。”
黑衣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喉咙里塞了把沙子。
乔文轩皱了皱眉,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入手一片冰寒,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解开黑布,里面赫然是一只巴掌大的青铜匣子,匣身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匣盖紧闭,缝隙处却隐隐渗出一丝暗红色的、像是凝固血迹的痕迹。
匣子周围,还散落着几粒干瘪的泥土。
“这是什么?”乔文轩问。
“莫问来历,”黑衣人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问价值。”
乔文轩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诡异的符文和血迹,心里有些发毛,想起了父亲的告诫。
但他转念一想,这青铜器看着古朴,说不定是件值钱的古物,若是按死规矩不收,岂不是白白放跑了生意?
再说,父亲那些老黄历,未必可信。
他本想用铺子里寻常的铜秤来称,但那黑衣人却幽幽地说:“寻常秤,称不出它的分量。”
乔文轩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那杆被供在内室、蒙着红布的骨秤。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何不借此机会,试试这祖传的宝贝是否真有灵性?也正好破了这无用的规矩!
他让伙计看好门,自己转身进了内室,掀开红布,取出了那杆温润的骨秤。
将青铜匣子放在秤盘上时,他明显感觉到秤杆微微一沉。
他屏住呼吸,去看那骨秤的星点。这一看,却让他头皮发炸!
那骨秤的星点,并未像称普通金银那样显示出明确的重量刻度,反而那些金丝镶嵌的星点,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开始微微闪烁,明灭不定!
尤其是靠近秤砣的几个星点,竟隐隐透出一丝血红的光芒!
与此同时,那青铜匣子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缝隙里渗出的暗红色痕迹,颜色仿佛加深了些许。
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和腐朽气息的甜腻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乔文轩强压下心中的悸动,给自己打气:“不过是光影错觉!”
他硬着头皮,根据星点大致模糊的指向,估了个价,写了当票,收了那青铜匣子。
黑衣人接过银钱和当票,看也没看,塞进怀里,发出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叹息的声音,转身便走,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当晚,乔文轩便做了噩梦。
梦里总听到“嘀嗒……嘀嗒……”的水声,还有一个穿着古代服饰、浑身湿透、长发遮面的女人,站在昏暗的河边,反复念叨着一个听不清的名字。
他被惊醒数次,浑身冷汗。
第二天,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铺子里养的十几年老猫,对着存放青铜匣子的库房方向龇牙低吼,背毛倒竖,第二天就发现死在了角落里,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接着,乔文轩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淡淡的、乌青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勒过。
他去碰那杆骨秤,发现秤杆不再温润,反而变得冰凉刺骨,那些星点也似乎黯淡了许多。
更邪门的是,铺子里开始丢东西。
不是值钱的物件,而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账房先生的毛笔、伙计的汗巾、甚至厨房里的半块姜,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青铜匣子旁边。
乔文轩开始害怕了,他想把那青铜匣子扔掉,却发现那匣子像是长在了库房的架子上,沉重无比,怎么也挪不动。
他想去找那黑衣人赎回,当票上却只有模糊的指印,没有姓名住址,根本无从找起。
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总觉得背后发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盯着他。
眼看儿子日渐憔悴,铺子也怪事频发,卧病在床的乔掌柜察觉不对,再三逼问下,乔文轩才哭丧着脸说出了实情。
乔掌柜一听“青铜匣”、“骨秤异象”,顿时面如死灰,捶胸顿足:
“孽子!孽子啊!你惹大祸了!那哪里是什么古物!那是‘镇尸匣’!是盗墓贼从千年湿尸怀里抠出来的陪葬品!上面沾着尸气和怨血!你用骨秤去称它,等于把里面的怨灵给‘惊醒了’,它还顺着骨秤,缠上你了!”
乔掌柜挣扎着爬起来,让伙计赶紧去请镇上的风水先生林九爷。
林九爷来到铺子,一看那青铜匣子和骨秤,脸色就变了。
他绕着匣子走了三圈,又用手虚按在骨秤上感受了片刻,沉声道:
“麻烦了。匣中怨灵已被骨秤‘称’活,煞气外泄,与骨秤本身镇压的灵性相互冲撞,已成‘双凶’之局。乔少爷沾染了煞气,魂魄不稳,需尽快化解,否则性命难保!”
他让乔家准备黑狗血、公鸡冠、朱砂、糯米等物,又在当铺内外布下符阵。
子时,林九爷手持桃木剑,口念咒语,试图先将那青铜匣子封印。
然而,就在符纸即将贴上匣盖的瞬间,那青铜匣子猛地剧烈震动起来,盖子“砰”地一声自行弹开一条缝隙!
一股浓郁的黑气如同活物般汹涌而出,直扑林九爷!
林九爷猝不及防,被黑气撞个正着,闷哼一声,倒退数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他惊骇道:“好凶的煞气!这怨灵道行不浅!”
几乎同时,那杆放在一旁的骨秤,也无人自动,秤盘疯狂上下晃动,秤杆上的金星星点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秤的另一端,疯狂地增加着重量!
“它在‘称’你的命!”
林九爷对着面无血色的乔文轩吼道,
“快!滴一滴中指血在秤砣上!用你的阳血暂时压住它!我去封匣!”
乔文轩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咬破中指,将血滴在那冰凉的秤砣上。
鲜血滴落,骨秤的异动稍稍一滞。
林九爷趁机再次施法,将数张符箓拍在青铜匣子上,又用浸过黑狗血的墨线将其层层捆缚。
那匣子里的黑气挣扎翻涌,发出凄厉的尖啸,最终渐渐被压了回去,盖子“咔哒”一声重新合拢。
做完这一切,林九爷已是汗透衣背,气喘吁吁。
他对乔掌柜说:“乔老爷,匣子暂时封住了,但根源未除。骨秤灵性已损,沾染了尸煞,不能再留。必须尽快将这两件凶物一同送至南山乱葬岗,寻一处极阴的养尸地,挖深坑埋了,以地阴之气慢慢消磨它们的凶性。切记,埋时需用七七四十九张‘往生符’垫底,覆土后种上槐树镇压。”
他又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乔文轩:“令郎身上的煞气,需连续服用我开的符水七日,百日之内不可近女色,不可食荤腥,夜间不可出门,能否彻底清除,就看他的造化了。”
乔家依言照办。
那青铜匣子和被视为不祥的骨秤,被一同深埋。
乔文轩经过一番折腾,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元气大伤,从此变得体弱多病,再也不敢质疑祖辈传下的任何规矩。
公平质库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渐渐没了往日的风光。
而那杆曾被视为传家宝的“骨秤”,连同那个带来灾祸的青铜匣子,永远消失在了南山的泥土之下。
只是镇上偶尔有老人说起,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似乎还能听到南山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像是秤盘晃动的“叮当”声,和女子幽怨的哭泣。
乔文轩用他的遭遇,印证了当铺行里那句最古老的训诫:
“莫称来路物,小心秤勾魂。”
有些规矩,是用血泪写就的,破了,就要用更大的代价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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