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措辞谨慎的内部备忘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曦和”项目组内部激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陈醒预料到了会有反应,但没想到会如此……迅速而直接。
在他提交备忘录后的第二天下午,项目组的几位核心成员——包括资深工程师李振国、数据分析负责人赵教授,以及一位负责与上级主管部门联络的行政副主任——便被召集到小会议室,进行了一次非正式的讨论。
会议的气氛算不上紧张,但也绝谈不上轻松。
“陈博士,你的这份备忘录,我们都仔细看过了。”首先开口的是赵教授,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者,以治学严谨着称。他指尖点着打印出来的备忘录文稿,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的意味,“你提出的这个‘异常信号’,确实……很有趣。”
“有趣”,在学术语境中,往往是一个含义复杂的词。它可以表示真正的兴趣,也可能是一种委婉的保留态度。
“从数据处理的流程来看,你的筛选逻辑是严谨的,排除了大多数常见的干扰源。”赵教授继续说道,“但是,小陈啊,我们搞物理的,尤其搞我们这种大科学装置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非凡的结论需要非凡的证据’。”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镜片看向陈醒:“你现在有的,是六个幅度在背景噪声边缘、出现时间毫无规律可言的信号点。仅仅依靠一个所谓的‘时间形态异常’,就断言它们可能指向新物理,这个……这个跳跃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李振国在一旁点了点头,接过话头,语气比赵教授更直接一些:“陈博,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但你知道的,探测器系统太复杂了。任何一个微小的、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系统效应,比如某个芯片在特定温度下的微弱振荡,或者底层固件某个罕见bug被触发,都可能产生这种看似有规律的假信号。在排除所有已知的、哪怕概率极低的系统误差之前,我们很难将其归因于外部未知源。”
那位行政副主任则更关心实际影响,他清了清嗓子:“陈博士,你的敬业精神和探索欲望,我们非常赞赏。但是,‘曦和’项目目前的重点是按照预定科学目标,积累统计量,出成果。如果现在抽调人手和算力去跟进一个……一个尚未确证的线索,可能会影响整体进度。而且,这个消息如果传播出去,处理不当,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甚至争议。”
三人的态度,代表了学界面对此类“异常”时最常见的反应:谨慎的怀疑、对仪器误差的优先考量,以及对研究资源和项目声誉的现实担忧。
陈醒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些质疑。事实上,如果他是评审者,他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
“赵教授,李工,王主任,你们提出的问题都非常中肯,也是我必须面对的。”陈醒的声音依旧平稳,他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会议室的投影仪,“我完全同意‘非凡结论需要非凡证据’。我今天的汇报,并非要求立刻将其认定为新物理发现,而是希望说明,这些信号值得我们投入‘适量的’资源进行深入排查。”
屏幕上出现了那六个信号的时间戳和能级信息。
“首先,关于系统误差。”陈醒调出了探测器系统的详细结构图和各个子系统的监控日志,“李工提到的可能性,我已经逐一核对过。这六个信号出现时,探测器各部分的温度、电压、时钟同步、固件版本均处于正常状态,且没有任何已知的、能产生此类特定形态信号的系统性故障记录。当然,我承认,可能存在我们尚未认知的‘未知’系统效应,但这本身就需要我们去发现和定义。”
他切换画面,显示出六个信号的叠加波形图。经过对齐和归一化处理后,那平滑缓变的形态特征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
“其次,也是我认为最关键的一点,并非仅仅是‘形态异常’。”陈醒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加重,“我昨晚和今天上午,对这几个信号进行了更深入的分析。我发现,它们并非完全‘随机’。”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投影屏幕上。
“我尝试了多种分析方法。”陈醒操作着电脑,屏幕上开始快速闪过各种图表——能谱分布、时间关联性分析、空间分布图(虽然由于信号太弱,空间定位极其模糊)。“最初,我也认为它们只是孤立的、偶然的事件。但是,当我将它们视为一个整体,寻找其内在的、可能存在的关联时,我发现了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
他最终定格在一张图上。横坐标是信号出现的序列(从1到6),纵坐标是信号的某些特征参数,比如峰值到达时间、半高宽等。
“看这里,”陈醒用激光笔指着图上几个看似散乱的点,“如果它们完全是随机噪声,这些特征参数之间的分布应该是无序的。但是,我注意到,它们的‘持续时间’和‘峰值强度’之间,存在一种极其微弱的、但统计上显着的负相关趋势。持续时间稍长的信号,其峰值强度似乎有减弱的倾向。”
他又调出另一张图,展示了信号能谱的精细结构(在如此低的信噪比下,这几乎是凭借超强的数据处理技巧硬生生“抠”出来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在这六个信号的能谱上,在E-742能级附近,我发现了极其相似的、细微的‘凹陷’结构。这种结构,并非探测器响应函数所能解释,它更像是一种……‘源’自身的特征。”
陈醒停顿了一下,让这些信息被消化。
“各位,孤立地看每一个信号,它们弱不禁风,随时可以被当作噪声忽略。但当我们把六个信号放在一起,我们开始看到一些重复出现的、一致的‘模式’。误差可能是随机的,但‘规律’,哪怕是极其初步和模糊的规律,往往指向某种真实的物理过程。”
他环视众人,眼神坚定:“我并非断言这就是新粒子或新现象。但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去怀疑这不仅仅是‘误差’。它们像是一串散落在时间线上的、残缺的密码。我们现在可能只破译了只言片语,但这些只言片语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内在的逻辑。”
陈醒关掉投影,会议室重新被正常的灯光照亮。
“我的建议是,不需要立刻成立大规模团队,也不需要公开宣传。但我请求授权,允许我动用项目百分之五的备用计算资源,并给予我一定的数据访问优先权限,让我能够对后续的实时数据进行同步扫描,同时对这些已发现的信号进行更深入的、多维度的关联分析。”他的请求非常具体,也留有了充分的余地,“如果后续能够捕获到更多此类信号,或者发现更确凿的规律,我们再讨论下一步。如果长时间一无所获,或者最终证明是某种极其隐蔽的系统效应,我自愿承担所有资源消耗的责任。”
会议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赵教授摘下眼镜,缓缓擦拭着,若有所思。李振国皱着眉头,盯着空白的投影幕布,似乎在重新评估那些他原本认为是“噪声”的数据。行政副主任则看着陈醒,眼神中少了几分顾虑,多了几分权衡。
最终,赵教授重新戴上眼镜,缓缓开口:“百分之五的备用算力,权限仅限于异常信号追踪和深度分析,不影响主线任务……这个要求,可以接受。”他看向陈醒,目光中带着一丝期许,也带着告诫,“小陈,我理解你的想法。科学就是在质疑和探索中前进的。给你这个权限,你去验证你的猜想。但是,记住,一定要保持最大的客观和严谨。在拥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要轻易下任何结论,尤其是在项目组之外。”
“我明白,谢谢赵教授,谢谢各位。”陈醒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已经是他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去追寻那数据中流淌的“幽灵”,并试图揭开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规律”的机会。
离开会议室,陈醒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压力更重了。他不仅仅是在为自己好奇心的驱动下进行探索,更是在承担着项目组有限的信任和资源。
回到主控室,他立刻投入到工作中。编写实时数据监测脚本,优化信号识别算法,设计更复杂的关联分析方案……他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探路者,凭借着那六点微弱的、若隐若现的萤火,试图勾勒出一条通往未知领域的路径。
时间在代码、数据和不断闪现的灵感中飞逝。他几乎住在了实验室,累了就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合眼片刻,饿了就靠食堂送来的盒饭和储物柜里的压缩饼干度日。李振国有时会过来看看,给他带杯热咖啡,摇摇头叹一句“年轻人,真是拼”,却也不再出言质疑。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陈醒正在尝试一种新的时间序列分析方法,试图从信号出现的时间间隔中寻找隐藏的周期性(哪怕是非严格的准周期)。屏幕上,复杂数学变换后的频谱图在不断刷新。
突然,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高频区域,一个极其微弱的峰,突兀地跳了出来!
这个峰对应的周期,长得出奇,远远超过了一般物理过程的特征时间尺度。
陈醒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立刻进行误差分析和显着性检验。结果显示,这个峰的显着性水平虽然不算极高,但已经超过了随机涨落所能解释的范围!
这不再是信号自身特征的规律,而是信号与信号之间,在出现时间上,可能存在的某种……“节奏”!
尽管这个“节奏”如此缓慢,如此模糊,但它就像在混沌中发现的第一丝有序的纹路。
陈醒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实验室冰冷的空气。屏幕上那个微弱的数据峰,在他眼中,却仿佛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
误差?
不。
这越来越像是一种……规律!
一种深藏在宇宙背景噪音之下,从未被人类察觉的、幽微而神秘的规律!
他凝视着屏幕,仿佛能透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曲线,看到那个潜藏在现实维度之外,偶尔向我们的世界投来一瞥的、“幽灵”般的真实存在。
追寻,进入了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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