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屏山,一座横亘在川西南的苍茫巨人,以其厚重的身躯,为这片土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繁华。而在其腹地深处,垂直岩石覆盖达两千四百米的极致地下,是连最顽强的阳光与最细微的声波都无法触及的绝对领域。
这里,是锦屏极深地下实验室。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唯有依靠墙上电子钟跳动的红色数字,才能确认外界是白昼还是黑夜。空气恒定在带着微微金属和臭氧味道的低温状态,循环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如同这地下巨兽沉睡时的鼾声。惨白的LEd灯带沿着拱形隧道的顶部向前延伸,照亮了浇筑得光滑如镜的混凝土壁,也照亮了无数粗细不一、包裹着银色屏蔽层的线缆与管道。它们像时代的神经与血管,紧密地附着在岩石上,最终汇入隧道尽头那扇气密金属门之后的空间。
这里,是“曦和”项目核心区的主控室。
相较于外部隧道的宏大与粗犷,主控室内更像是一艘星际飞船的舰桥。环形的空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幽蓝、墨绿的数据流在黑色的背景上无声地奔腾、跳跃。复杂的控制台前,按键与旋钮闪烁着待机的微光。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三维全息投影,此刻正悬浮着一片由无数明灭光点构成的、宛如星云般的复杂结构图——那是“曦和”探测器实时接收并重构的中微子能量分布图谱。
宁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但不是死寂,而是一种蕴含着巨大能量与高度专注的、活着的宁静。只有服务器集群散热风扇规律的低声嘶吼,以及偶尔响起的、研究人员敲击机械键盘时发出的清脆哒哒声,才偶尔打破这片寂静。
陈醒就坐在这片数据星云的正前方。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实验室标准深蓝色防静电服,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年纪不过二十七八,脸上却已经褪去了大部分同龄人应有的鲜活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和一种沉浸在抽象世界中特有的、略带倦怠的专注。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黑白分明,此刻正紧紧地锁定在面前三块并排的显示器上,瞳孔中倒映着飞速滚动的数据瀑布。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动作精准而高效,很少有多余的移动。每一次敲击,都对应着全息投影中那片“星云”某个局部区域的放大、旋转,或是能量标尺的细微调整。
“李工,b7区背景噪声滤除完成度?”陈醒开口,声音不高,但在绝对的安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冷静的质感。
“百分之九十八点三,符合预期。”不远处,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回应。那是项目组的资深工程师李振国,一个两鬓已有些斑白的中年人。
“嗯。”陈醒只是应了一声,目光没有丝毫偏移,“A3序列数据重新校准,参照系用上个季度的平均值,我怀疑那里有一个千分之三左右的系统性偏移。”
“千分之三?”李振国微微蹙眉,这个精度要求已经逼近了“曦和”探测器的理论极限,“陈博,有这个必要吗?这个量级,很可能只是统计涨落。”
“有必要。”陈醒的回答简短而肯定,他的视线依旧黏在屏幕上,仿佛能从那一片混沌的数据中看出花来,“宁静之下,或许藏着我们从未听过的声音。任何一个细微的不谐和音,都值得探究。”
李振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质疑咽了回去。他习惯了陈醒的这种风格——一种近乎偏执的、对数据纯粹性的追求。在这个年轻人看来,仪器有误差极限,但人的探究心不应有。他摇了摇头,还是依言开始操作。心里不免嘀咕,这位年轻的负责人,能力是顶尖的,就是有时候,太过于“理想主义”了。在这地下两千多米,寻找的却是宇宙最幽暗的秘密,本就如同大海捞针,何必再纠结于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陈醒没有在意李振国的沉默。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片由数字和曲线构成的世界里。
“曦和”项目,旨在捕捉和研究来自宇宙深空的中微子。这些“幽灵粒子”以近乎光速穿梭,极少与物质相互作用,能携带着恒星内部、超新星爆发乃至宇宙诞生初期的珍贵信息,穿透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深渊,最终抵达地球。而锦屏地下实验室,利用厚达两公里的岩石层,将绝大部分干扰性的宇宙射线屏蔽在外,为捕捉这些宇宙信使创造了地球上最“宁静”的环境。
在这里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日复一日地面对海量的、大部分看似毫无意义的背景数据,如同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寻找一粒可能存在的、形状特别的金沙。孤独感是常客,尤其是在漫长的工作周期里,与外界的联系仅靠那条幽深的隧道和有限制的网络。
陈醒却似乎甘之如饴。他享受这种极致的宁静,享受这种在数据海洋中独自潜泳的感觉。对他而言,每一个数字、每一条曲线,都是宇宙书写的密码,等待着被解读。他的世界,很大,大到他通过数据与百亿光年外的天体对话;他的世界,也很小,小到这间主控室、这些屏幕,就是他全部的疆域。
时间在指尖和数据的流淌中悄然滑过。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已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
大部分研究员已经轮换去休息区,主控室内只剩下陈醒和李振国,以及另外两名负责夜间监测的助理研究员。灯光被调暗了些,只有屏幕的光芒映照着他们专注的脸庞。
陈醒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准备进行今天最后一遍全局数据巡检。他调出了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曦和”阵列所有探测单元汇总的能谱本底分布图。那应该是一条光滑的、符合理论预测的、随着能量升高而急剧下降的曲线,如同风吹过沙丘留下的自然起伏。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从低能区向高能区扫描,一切如常。枯燥,但令人安心。这就是基础科研的常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平凡,只为等待那百分之零点一的非凡瞬间。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即将离开屏幕的刹那,在能谱上一个极其偏僻的、通常被视为纯粹背景噪声的高能区域,他的目光顿住了。
那里,就在理论预测本底曲线几乎应该贴近坐标轴的地方,一个微弱到可以轻易被忽略的数据点,微微向上凸起了一下。
非常微弱,其幅度甚至不到主要信号强度的十亿分之一,完全淹没在仪器本身固有的、杂乱无章的背景“雪花”中。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研究员看到,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归因于随机涨落——探测器内部热噪声、宇宙射线缪子的残余干扰,甚至是地下岩体自身极其微弱的放射性……可能性太多了。
陈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做出判断,而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他调取了该能区最近一个月的历史数据,进行叠加分析。一个点可能是偶然,但如果……
随着指令的下达,屏幕上的图像开始变化。成千上万个数据点被叠加在同一张能谱图上,形成一片密集的、代表噪声的灰色区域。然而,就在刚才那个异常点对应的精确能级位置上,灰色区域的中心,似乎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增厚”趋势。
不是明确的峰,更像是一团若有若无的“雾”。
太模糊了,模糊到几乎可以肯定是心理作用。
陈醒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关闭了叠加图像,转而调出了原始数据流,开始逐行检查这个“异常”出现前后,探测器各子系统的工作日志——温度、压力、电压、磁场强度、屏蔽体完整性……一切参数都显示正常,没有任何设备故障或环境突变的记录。
那个“凸起”,就像深夜旷野中远处一闪而灭的、微弱的萤火,短暂,孤寂,没有任何旁证,却偏偏在他脑海中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划痕。
“李工,”陈醒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其中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你来看一下,E-742能区,时间戳记23:41:17,这个读数。”
李振国打着哈欠走过来,俯身看向屏幕:“怎么了?”他顺着陈醒指示的方向看去,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哦,这里啊,幅度这么小,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吗?估计是哪个探测单元刚好捕捉到了一个高能缪子的边缘散射,或者就是简单的电子噪声。这种小事,系统每天能记录上万起。”
“它的时间结构有点特别。”陈醒调出了该事件的毫秒级时间展开图,“你看,持续时间大约1.7秒,呈现出一种……非典型的缓变形态,不像典型的粒子撞击信号那样尖锐。”
李振国盯着那几乎是一条水平线的放大图看了几秒,无奈地笑了笑:“陈博,我知道你心细,但这也太……1.7秒的缓变?仪器响应延迟或者底层软件的小bug都有可能。这个量级的信号,讨论形态学意义不大。”他拍了拍陈醒的肩膀,“快十二点了,你也该休息了。别自己吓自己,咱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从噪声里脑补出外星人信号。”
陈醒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盯着那条在噪声背景下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微起伏的曲线。
李振国的话是对的,合乎逻辑,符合奥卡姆剃刀原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概率,这只是一次无意义的随机涨落。
但是,那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性,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一圈几乎无法感知、却持续扩散的涟漪。
“我知道。”陈醒最终轻声回应,目光却没有离开屏幕,“你们先回去吧,我把最后一点记录写完。”
李振国摇了摇头,招呼另外两名助理研究员一起离开了主控室。气密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外界最后一点声响也隔绝开来。
地下空间重归那片厚重的、属于岩石和机器的宁静。
陈醒独自坐在庞大的控制台前,身影在无数闪烁的屏幕光芒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他没有继续写记录,而是再次调出了那个异常信号所在能区的所有相关数据,开启了不同的分析算法,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重复的检验、比对。
这是一种直觉,一种长期与数据打交道培养出来的、对“异常”的本能嗅觉。他无法证明什么,甚至无法清晰地向他人描述这种感受。就像一位老练的猎人,在看似毫无异状的森林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片生态系统的、极其陌生的气息。
他拿起桌角那个已经有些掉漆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浓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他的精神更加集中。
显示屏的冷光映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只有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跳动着一种名为“好奇”的火焰。这火焰如此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周遭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他缓缓靠向椅背,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屏幕,穿透了厚重的岩石,投向了无限遥远的宇宙深处。
“你……到底是什么?”
一声低不可闻的自语,消散在主控室恒定的低温空气中,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但在陈醒的心中,一个全新的、可能颠覆一切认知的追寻,已经在这一片深埋地下的宁静里,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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