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关于“麦芽糖”的风波,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了白鹿村所有人的心里。
白嘉轩和鹿子霖,这两个本该是总角之交的少年,真的,成了陌路人。他们在学堂里,同坐一桌,却再没说过一句话。那张小小的课桌中间,仿佛,也有一道,像南坡地那道旧地埂一样的、无形的界线。
日子,就在这表面的平静和内在的疏离中,又淌过了一年。
开春后,村里出了件大事。
村口那口,养育了白鹿滩几代人的老井,因为年久失修,井壁的青砖,塌了半边,开始漏水。每日里,打上来的水,都混着一股子泥沙味,苦涩难咽。
白景琦知道,修井,刻不容缓。
他当即,就在祠堂里,召集了村民议事会。
“各位叔伯乡亲,”他开门见山,“老井塌了,这事,关乎着咱们全村人的吃水。我提议,由公仓出钱,请县城最好的石匠,把这口井,从里到外,都给它,修缮一新!这,是咱们白鹿村的根,不能含糊!”
“好!”乡邻们,无不赞同。
就在众人商议着,该如何出工出力的时候。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是鹿兆山。
他今日,也来了。他坐在他父亲鹿显宗的旁边,脸上,带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和气的笑容。
“族长,”他站起身,对着白景琦,拱了拱手,“修井,是天大的好事。我鹿家,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这公仓的钱,是全村人的。如今,虽是丰年,但谁也说不准,老天爷,明年,会是个什么脸色。依我看,这笔钱,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好。”
“那依你的意思……”
“依我的意思,”鹿兆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慷慨”的笑容,“这修井的钱,就不劳烦公中了。我鹿家,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的石料、工钱,都由我鹿家来出!”
这话一出口,满堂皆惊。
乡邻们,一个个,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谁也想不通,这个一向精于算计的鹿家当家人,今天,怎么就转了性,要做这赔本的善事了?
白景琦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
鹿兆山像是没有看到他的眼神,自顾自地,抛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当然,”他说,“我鹿家出了钱,自然,也该,多尽一份心。我提议,这井,修好之后。为了防止再有塌陷、漏水之事发生。这井的管理权,就交由,我鹿家来管。我保证,每日里,派专人看护,定时清淤。绝不会,再让乡亲们,喝上一口浑水。而且,我鹿兆山,可以当着全村人的面立誓,这井水,永不收费!族长,您看,我这个提议,如何?”
好一个“一力承担”!好一个“交由我管”!
他这是要用“出钱”的方式,来换取这口全村人“命根子”的“管理权”啊!
一旦让他得逞,这白鹿村的水源命脉,就等于,又重新,落回到了他鹿家的手里!到时候,他说不收费,自然可以不收费。可他要是想在哪家的水桶里,少打两瓢水;或是在哪个他看不顺眼的人家门口,多泼几盆脏水。谁,又能管得着他?
这,比他爷爷当年,那“一石粮一担水”的买卖,还要高明,还要,歹毒!
祠堂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一些脑子转得慢的乡邻,甚至还觉得,鹿兆山这个提议,不错。
就在这时,王老汉,第一个,就站了起来。
“不行!”他将手里的烟锅,在地上,磕得山响,“这井,是公家的!凭什么,让你鹿家一家来管?!”
“就是!咱们信不过你们鹿家!”
“白派”的乡邻们,立刻,就跟着,附和了起来。
鹿兆山却不慌不忙,他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
“各位叔-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鹿家,是好心好意,出钱出力。你们要是不信,那也行啊。这钱,我鹿家,不出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他这是在用“钱”,来将白景琦的军!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白景琦的身上。
白景琦看着鹿兆山那张充满了算计的脸,笑了。
“兆山兄弟,”他缓缓地,站起了身,“你这个提议,很好。就是,忘了点东西。”
“忘了什么?”
“忘了,这块石碑。”白景琦走到祠堂门口,用手,重重地,拍了拍那块乡约石碑。“乡约第二条,写得明明白白:‘水源共享,渠井共用,不准任何人堵渠、占井’!”
“这‘共用’二字,不仅是说,大家伙儿,都能用。更是说,这管理之权,也当,由大伙儿,共同执掌!而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私产!”
他又转过身,对着众人,朗声说道:“鹿当家说的,也有道理。这钱,不能全由公中出。我提议,这修井的费用,咱们,按‘人头’摊!不!不按人头,按‘心意’摊!有钱的,多出点;没钱的,就少出点。实在没有的,就多出点力气!这口井,是咱们大家伙儿的井,就该,由咱们大家伙儿,一起来修,一起来管!”
“至于这管理……”他看了一眼鹿兆山,“就还按老规矩。由白、鹿两家,各出一人,共同看管!兆山兄弟,你看,我这个法子,是不是,比你的,更‘公道’一些?”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既守住了“规矩”,又全了“人心”。
鹿兆山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
……
修井的工地上,白嘉轩和鹿子霖,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也被家里大人,派来,干些递个瓦刀、搬块砖头的轻省活计。
白嘉轩闲不住,他拿着一把自己做的小木铲,在井边的泥堆里,挖着,玩着,不亦乐乎。
鹿子霖看着他,那双酷似他父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他趁着周围的大人,不注意。悄悄地,走上前,一把,就抢过了白嘉-轩手里的小木铲。然后,手一扬,“扑通”一声,就扔进了那深不见底的井里。
白嘉轩愣住了。那,可是他最心爱的玩具。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你……你为什么,扔我的铲子?”
鹿子霖看着他,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了一个与他年龄不符的、轻蔑的笑容。
“因为,我爹说了。”他学着他父亲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白家的东西,都该,扔!”
这边的哭闹声,很快,就惊动了正在监工的徐先生和鹿兆山。
“子霖!你干什么!”徐先生厉声喝道。
鹿兆山走上前,看着哭得伤心的白嘉轩,和那个一脸不在乎的自己的儿子,他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反而,是走上前,摸了摸鹿子霖的头,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容。
“做得对。”他低声,却又清晰地说道,“别让白家的人,欺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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