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紫禁城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将一切喧嚣与肮脏暂时掩盖在素净之下。
翊坤宫内暖意融融,却静得可怕。那盆枯死的水仙早已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仿佛从未存在过。但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硝烟,却比任何时候都浓烈。
年世兰靠在暖榻上,手里捧着一个赤金手炉,指尖却依旧冰凉。皇后的手段阴毒且急迫,完全不顾及她“病弱”的幌子,这绝非好事。说明皇后要么是察觉了什么,要么就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
“颂芝。”
“奴婢在。”
“前日让哥哥递进来的东西,可到了?”年世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颂芝神色一凛,谨慎地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块物件,悄无声息地递过去:“周嬷嬷方才悄悄给的,说是将军亲自交代,务必送到娘娘手中。”
年世兰接过,入手沉甸甸,带着金属的冷硬感。她一层层打开油纸,里面赫然是一块半旧的青铜虎符,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和一个清晰的“年”字。这是年家军中高级将领之间用以传递紧急军情、验明身份的信物,等闲不会动用。
她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虎符纹路,眼底一片冰冷的决绝。
是时候了。必须下一剂猛药,既警醒兄长,也要让皇帝看到他想看到的“忠心”。
她将虎符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
“去请皇上过来一趟,就说本宫心口疼得厉害,想见皇上。”年世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漾起一层脆弱的水光,语气也变得气若游丝,“另外,让周嬷嬷想办法,立刻给宫外递个消息,什么都不用说,只把这虎符亮给哥哥看。”
颂芝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见主子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多问,立刻低头应下,匆匆去办。
消息递出去不过半个时辰,皇帝的銮驾便到了翊坤宫。
他显然来得急,肩头还落着未拂尽的雪粒,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一进殿便快步走到榻前:“世兰?怎么了?章弥呢?可来瞧过了?”
年世兰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皇帝一把按住。她仰起脸,面色苍白如纸,眼圈却红着,唇瓣微微颤抖,未语泪先流,一把抓住皇帝的衣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四郎……臣妾……臣妾心里怕……”她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惊惶和无助,“臣妾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哥哥……梦见哥哥他……他穿着囚衣,浑身是血……臣妾怎么叫他都不应……四郎,哥哥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有人要害他?”
她哭得浑身发颤,情绪激动,完全不似作伪。
皇帝眉头紧锁,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抚,一边沉声道:“胡说!亮工在前线好好的,又打了胜仗,捷报前日才传到朕这里,朕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怎会出事?定是你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
“真的?”年世兰抬起泪眼,梨花带雨,满是希冀地望着他,“哥哥真的没事?可是……可是臣妾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慌得厉害……四郎,哥哥性子莽撞,臣妾是怕他立了功,就更不知天高地厚,万一……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惹怒了四郎,或是被朝中那些眼红的小人拿了把柄……臣妾……臣妾光是想想就……”
她说着,呼吸急促起来,捂着心口,一副随时要晕厥过去的模样。
皇帝连忙将她揽入怀中,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怜惜:“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亮工是朕的肱骨之臣,朕岂会因他性子直率就怪罪?朝中之事,朕自有分寸,断不会让功臣寒心。”
“臣妾知道四郎疼惜哥哥……”年世兰伏在他怀中,眼泪浸湿了他龙袍的前襟,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可是四郎,君臣有别,君恩再厚,也经不起消磨。哥哥是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若仗着军功忘了本分,便是臣妾这个做妹妹的,也万万不能容他!”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却目光坚定地看着皇帝,从枕边摸出那块冰冷的虎符,双手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到那虎符,眼神骤然一凝。
“这是……”年世兰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这是哥哥当年给臣妾的,说是若遇急事,可凭此物传递消息……臣妾今日……今日就将它献给四郎!”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恳求:“求四郎!若他日哥哥真有言行失当、恃功骄纵之处,求四郎万万看在他曾为四郎浴血沙场的份上,看在我年家满门忠烈的份上,更看在臣妾的薄面上,饶他死罪!狠狠责罚他,削他的官,夺他的爵,让他回老家种田去!只求……只求留他一条性命!让臣妾的父母晚年有子送终,让臣妾……还能叫声哥哥!”
她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捧着虎符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整个内殿死寂一片,只有她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
皇帝彻底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怀中哭得几乎脱力的女人,又看向那枚代表着年家军权部分秘密的虎符,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错愕,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以及更深沉的、帝王固有的猜疑与审视。
他从未想过,年世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做出这样一件事。献上虎符,自请削爵?这简直是将年家的荣耀和兄长的前程亲手捧到他面前,任他处置!
这是真的吓破了胆,兄妹情深至此?还是……以退为进,更高明的算计?
他的目光落在年世兰苍白脆弱、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眼中的惊惧和恳求不像假的。她甚至因情绪过于激动,身体微微痉挛着。
沉默了许久,久到年世兰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无助的抽噎。
皇帝终于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带着她体温和泪水的虎符。金属的冰冷刺得他掌心微微一缩。
他将虎符紧紧攥住,另一只手将年世兰更深地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喟叹:“傻世兰……何至于此……朕说过,有朕在,必不叫你为难。”
年世兰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只是不住地喃喃:“四郎答应臣妾……求四郎答应臣妾……”
皇帝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深邃难测。
“好,朕答应你。”
他最终说道,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
“若真有那一日,朕会留亮工一命。”
年世兰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晕厥在他怀中。
皇帝将她放平,盖好被子,指尖拂过她湿漉漉的眼睫,停留了片刻。
他在榻边坐了很久,才起身离开,那枚虎符在他掌心攥得滚烫。
皇帝走后不久,年世兰便幽幽“转醒”。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昏聩脆弱。
她知道,话已说出,虎符已献,种子已经种下。皇帝或许不会全信,但这份“忠心”和“深明大义”,他必须收下,也必须给出承诺。
这承诺,就是她为年家、为哥哥争来的第一道保命符。
接下来,就看哥哥那边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安神香的味道,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血色的铁锈气。
年府。
书房内,年羹尧看着心腹家将呈上的那枚熟悉的虎符,虎目圆睁,霍然起身!
“这……这是从宫里出来的?!”他声音粗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是!宫里那位嬷嬷亲自示下的,只亮了此物,一言未发。”
年羹尧一把夺过虎符,入手冰凉,却仿佛烫手一般。妹妹突然动用这等紧急信物,却无一言半语,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宫中有大变故!意味着无法言说的极度危险!
他脑中瞬间闪过近日朝堂上的风波,几个御史言官不痛不痒的弹劾,陛下御前奏对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还有妹妹上次托母亲带来的口信——“谨言慎行,勿授人以柄”!
一股寒意陡然从脊椎窜起!
他年羹尧是莽,但不傻!尤其是涉及身家性命和家族存亡之时!
妹妹这是在用最激烈的方式警告他!皇帝……陛下他……难道真的已经……
他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花梨木书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砚台齐齐一跳。
“大哥?”一旁的副将吓了一跳。
年羹尧胸口剧烈起伏,额上青筋暴起,眼中闪过惊疑、后怕、愤怒,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狠厉。
他盯着那枚虎符,仿佛能看到妹妹在深宫中绝望无助的脸。
良久,他缓缓坐下,声音沙哑沉重,带着一种割肉剔骨般的痛楚和决绝:
“去……把前日陕西巡抚送来的那个玉麒麟,还有库里那尊三尺高的红珊瑚树……都找出来。”
副将一愣:“将军,那是您最喜欢的……”
“让你去就去!”年羹尧低吼一声,如同困兽,“还有,去查!查查咱们军中有谁他娘的在外面仗着老子的名头欺男霸女、强占田产!有一个算一个,给老子捆了!直接送去顺天府!告诉他们,依法严办,老子绝不姑息!”
副将彻底懵了:“将军!这……这都是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弟兄……”
“弟兄?”年羹尧猛地抬头,眼睛血红,“再这么无法无天下去,老子第一个掉脑袋!谁也保不住!快去!”
他喘着粗气,又补了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再给老子拟个请罪的折子……就说老子治军不严,御下无方,恳请陛下……革去老子陕甘总督一职,只留个将军虚衔……回家闭门思过!”
副将目瞪口呆,看着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年大将军,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多言,踉跄着退出去办事。
书房内,年羹尧独自一人,看着那枚虎符,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最终无力地松开,整个人瘫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眼神复杂无比。
妹妹……哥哥这次……听你的。
断尾求生。
腊月二十三,小年。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年羹尧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请罪奏折,以及随之而来的十几辆装满“赃物”和“罪将”的囚车,沉默了许久。
奏折写得极其恭顺惶恐,痛陈己过,自请革职严惩。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御案,目光落在案角那枚虎符之上。
良久,他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这个年亮工……倒是让朕意外了。”
侍立一旁的苏培盛屏息凝神,不敢接话。
皇帝提笔,在奏折上批了朱红。
革去陕甘总督实职,保留抚远大将军爵位,罚俸一年,于府中闭门思过三个月。其部下所犯罪行,交由有司依法严办。
旨意传出,前朝后宫一片哗然。
嚣张不可一世的年大将军,竟然就这么倒了?虽保留了爵位,但失了实权,无异于拔了牙的老虎!
众人纷纷猜测,是华妃失宠,连累了母家?还是陛下终于要对年家动手了?
翊坤宫却依旧静悄悄的,仿佛对外界的风波一无所知。
年世兰听到颂芝小心翼翼禀报的消息时,正就着周嬷嬷的手喝安胎药。
她面色平静,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苦药入喉,滋味难言。
哥哥……总算清醒了一次。
这第一步,走对了。
她轻轻抚上小腹。
孩子,你看,娘亲护得住年家,也一定能护住你。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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