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咱们塞罕坝的全部家底了。”
陈工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风灌了沙子。
“一棵。”
“就剩这一棵了。”
石末沉默着,他能感觉到身边这个老林业人的悲怆。
“我们试过很多次了。”
陈工像是说给石末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从建场开始,年年种,年年死。”
“种了死,死了再种。”
“樟子松,落叶松,云杉……能想到的耐寒树种,我们都试过了。”
“结果呢?”
陈工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着脚下的黄沙地。
“结果就是这样。”
“风太大了,把土都吹跑了,树苗的根刚扎下去,一夜之间就被连根拔起。”
“就算侥幸活下来,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夏天又干得冒烟,没水,也熬不住。”
石末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
沙子从他指缝间流下,干得没有一点水分,细得像粉末。
“陈工,咱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石末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突然开口。
“想错了?”
陈工回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疑惑。
“什么意思?”
“咱们的目标是造林,对吧?”
“废话!”
“但咱们现在的做法,不叫造林,叫种树。”
石末一字一顿地说。
“种树和造林,有区别吗?”
陈工被他这套新词给绕住了。
“当然有!”
石末往前走了两步,站到陈工面前,眼睛亮得惊人。
“种树,是把树苗插进土里,然后听天由命。这是赌博,赌老天爷赏饭吃。”
“造林,是创造一个能让树活下去的环境!我们不是赌徒,我们是工程师,是环境改造师!”
“环境?”
陈工咀嚼着这个词。
“这风,这沙,这天寒地冻,这是老天爷定下的环境,人怎么改?”
“怎么不能改!”
石末的声音陡然拔高。
“咱们之前的思路,是想用树来防风固沙,对不对?”
陈工点头。
“这是教科书上写的。”
“可现实狠狠给了咱们一巴掌啊!”
石末摊开手,比划着这片广袤的荒原。
“这里的环境,已经恶劣到连树都活不了了!你还指望它们去防风固沙?这不跟让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跑马拉松一个道理吗?他跑不动啊!”
这番话太直白,太粗糙,却一下子戳中了问题的要害。
陈工愣住了,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
树都活不了,还谈什么防风固沙。
这么多年,他们就像一群钻牛角尖的人,一头撞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还在琢磨怎么用更大的力气撞过去,却从没想过,是不是可以换条路走。
“那……那你的意思是?”
陈工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反过来!”
石末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
“先固沙,再造林!”
“在种活乔木之前,我们得先让这片地‘活’过来!”
“怎么让它活?”
“种灌木!”
石末的声音铿锵有力。
“种那些根系发达、生命力旺盛、不怕风吹、不挑水土的灌木!比如沙棘、柠条这些!”
“它们长得快,根扎得深,能像一张大网一样,把这些流沙死死地抓住!”
“等它们长起来,地皮保住了,水分也能存住一点了,风速也减缓了,我们再在灌木丛里,种我们想种的松树!”
“这叫什么?这叫给大佬打辅助!先让辅助发育起来,给射手创造输出环境!”
陈工听得目瞪口呆。
什么大佬,什么辅助,什么输出环境,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他听懂了石末的核心思想。
先不求一步到位建成高大的森林,而是先用低矮的灌木稳住基本盘。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完全颠覆了林业系统几十年的传统观念。
“胡闹!”
陈工下意识地反驳。
“我们是林场,不是灌木场!上头要的是成材的森林,不是一堆没人要的矮树丛!”
“观念得改改了,陈工!”
石末一点没怵,反而迎着陈工的目光,寸步不让。
“现在是连矮树丛都没有!咱们得先解决从零到一的问题,再考虑从一到一百!”
“而且,这还不是全部。”
石末深吸一口气,指向那棵孤独的树。
“您看它。”
“它为什么能活下来?”
“因为它牛逼啊!它是天选之子,是经过这片土地认证的王者!”
“它的种子,就是最宝贵的财富!这里面藏着适应塞罕坝风土的基因密码!”
“我们不能再从外地调树苗了,水土不服,来多少死多少,纯纯给土地送温暖。”
“我们得自己育苗!”
“就在这里,用这棵树的种子,建立我们自己的苗圃!培育出来的树苗,才是真正的‘坝上种’!它们从出生就适应这里的气候,存活率绝对吊打那些外来户!”
石末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飞到陈工脸上了。
陈工一动不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
先固沙,再造林。
本土育苗,适者生存。
这是一个完整、大胆,且逻辑自洽的全新方案。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这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小子,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这已经不是天赋异禀了。
这是妖孽。
“走!”
陈工猛地一拽缰绳,调转马头。
“干嘛去?”
石末愣了一下。
“回去!”
陈工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
“找场长和书记去!你这套东西,必须让他们也听听!”
“现在?”
“就现在!”
……
围场林业局,场长办公室。
于正来和曲和正对着一张地图研究着什么,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陈工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石末。
“老陈,你这是要拆房子啊?”
于正来抬起头,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老伙计。
“场长,书记,你们先停停!”
陈工几步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跟你们说个事,天大的事!”
于正来和曲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讶。
他们认识陈工这么多年,这老伙计性格沉稳,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慢点说,喝口水。”
曲和给他倒了杯水。
陈工摆摆手,一把将身后的石末拽了过来。
“不是我,是他!让他说!”
石末被推到前面,面对着两位林业局的最高领导,倒也不怯场,只是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
“于场长,曲书记,是这样的……”
他清了清嗓子,将刚才在跑马梁上跟陈工说的那番话,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从“先固沙后造林”的理念颠覆,到“灌木打底,乔木穿插”的战术安排,再到“建立本土苗圃”的战略规划。
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石末清朗的声音在回响。
于正来和曲和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惊讶,到最后的震撼。
他们和陈工一样,都是一辈子跟树木打交道的老林业人,石末这番话里蕴含的科学性和可行性,他们一听就懂。
这套方案,就像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猛地推开了一扇窗。
虽然窗外依旧是风沙,但至少,有光照进来了。
等到石末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于正来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神闪烁,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这个方案,太新了。
新到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参考。
一旦失败,他这个场长是要担责任的。
可一旦成功……
他不敢想下去。
那是几代塞罕坝林业人梦寐以求的画面。
“小石。”
于正来终于开口了,他盯着石末的眼睛。
“你说的这套,你有几成把握?”
石末笑了。
“于场长,科学不是算命,没法说几成把握。”
“但我知道,按老路子走,成功的把握是零。”
“换条新路,至少,我们有赢的可能。”
好一个“有赢的可能”。
于正来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拍桌子。
“好!”
“就这么干!”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陈工和石末。
“我同意你的方案!”
“从今天起,开春的绿化工作,就由你和陈工两个人全权负责!人手、设备、物资,你们开口,我来批!”
旁边的曲和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小石同志,有想法,有魄力,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该多听听你们年轻人的声音了。”
于正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对了,你昨天要的那些资料,我都看过了。有些太旧了,参考价值不大。我让办公室的同志连夜去地区图书馆跑了一趟,给你找了几本最新的林业和土壤学的专业书籍,应该对你有用。”
他指了指门口。
“刚刚送到,已经让人给你搬回宿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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