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武库深处的地道，阴冷得如同直通九幽。空气里凝滞的寒意并非寻常冬气，而是经年累月从地底深处渗出的、带着死气的阴寒。石壁上凝结的冰霜在火把映照下泛着青白的光，像无数细小的獠牙。王翦翦举着火把走在最前，皮靴踏在覆着薄冰的石阶上，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这死寂的甬道里格外刺耳。身后跟着的石大个和两名亲兵，呼出的白气刚离口，便被冻成细碎的冰晶粉末，簌簌落下。
“将军，”石大个的声音带着被寒气冻住的沉闷，他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指关节发出咯咯轻响，“这鬼地方，耗子钻进来都得冻成冰坨子。谁会把尸首藏这儿？”
王翦翦没有回头，火把的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得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更显幽邃。他抬手抹去眉梢凝结的霜花：“寻常人自然不行。可若有人要借这天然冰窖，让一具尸首‘闭嘴’，又让它永远‘开口’呢？”他脚步停在甬道尽头一扇厚重的青铜门前。门上没有锁，只覆盖着厚厚的、不透明的玄冰，冰层表面凹凸不平，像一张扭曲冻结的脸。
石大个会意，低喝一声，肩背肌肉虬结贲张，猛地撞向那青铜门。“轰！”一声闷响，裹着冰壳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向内洞开。一股更浓烈、更纯粹的寒流如同苏醒的白蟒，猛地从门内扑出，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众人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厚实的皮袄。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窟。穹顶高悬，垂挂着无数长短不一的冰棱，尖锐如矛，森然欲坠。四壁和地面完全被晶莹剔透的冰层覆盖，厚达三寸有余，光滑如镜，倒映着几支火把摇曳的光，将整个空间渲染得光怪陆离，如同龙宫水府。寒气在这里凝成了实质的白雾，贴着地面缓缓流淌。
冰窟中央，最为触目惊心。一方巨大的冰块，被刻意雕琢成粗糙的棺椁形状。棺内，封冻着一个身披残破秦军铠甲的魁梧身躯。冰层澄澈，毫无杂质，将棺内景象纤毫毕现地暴露在火光下。
死者面朝上，双目圆睁，瞳孔早已被冰晶取代，凝固着临死前一刻的惊骇与不甘。他的须发、眉毛上挂满细密的冰珠，如同披着一层水晶冠冕。最诡异的是他的姿态——右手紧握成拳，拳头里似乎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即便隔着冰层也能感受到那股执拗；左手却反常地死死捂在自己的小腹上，五指深深抠进腹甲缝隙，仿佛那里藏着致命的痛楚或秘密。
“蒙毅将军……”王翦翦身后一名年长些的亲兵失声低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数月前，这位负责督造新式劲弩的悍将连同半枚调兵虎符一起失踪，武库失窃案由此而起。谁都没想到，他竟被封冻在这不见天日的冰窟深处。
王翦翦的目光如冰冷的铁锥，一寸寸扫过冰棺和棺内尸体，最终落在那只紧捂腹部的手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火把递给石大个，反手抽出腰间那柄名为“断水”的古朴长剑。剑身漆黑，唯有剑锋在火光下流泻出一线幽冷的寒芒。
“将军，不可！”一个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从甬道口传来。军需官王贲带着几名亲随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脸色被寒气逼得发青，嘴唇哆嗦着，眼中却满是焦急，“蒙毅将军为国捐躯，遗体不容亵渎！我等应速速上报，请廷尉府派仵作……”
“等廷尉府的文书发下来，这冰里的线索早化了。”王翦翦的声音平静无波，断水剑的剑尖已稳稳点在冰棺棺盖边缘。剑锋上似乎有幽光流转，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悄然弥漫。
王贲一步抢上前，伸手欲拦：“王将军！此乃……”
他话未说完，石大个巨大的身影已如山岳般横移一步，恰恰挡在王贲与冰棺之间。王贲带来的亲随下意识地按向腰间佩刀，石大个牛眼一瞪，凶光毕露，那柄从不离身的厚背柴刀不知何时已半出鞘，刀背在火光下泛着沉重的乌光，一股剽悍惨烈的沙场血气轰然迸发，瞬间压得那几个亲随呼吸一窒，手指僵在刀柄上，不敢再动分毫。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瞬间，王翦翦动了。
断水剑并未劈砍，剑尖只是沿着冰棺棺盖的边缘，极其稳定地划了一圈。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种细微到极致的“嗤嗤”声，如同滚烫的烙铁划过薄冰。剑锋过处，那三寸厚的坚冰如同被无形的热力切割，平滑地出现一道深痕。王翦翦左手化掌，轻轻按在切割好的冰盖上，掌心暗劲一吐。
“咔啦——轰！”
整块巨大的冰盖应声碎裂，化作无数拳头大小的冰块，四散飞溅，砸在周围的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更加浓郁的寒气和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冻肉混合着铁锈的微弱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2】
冰棺彻底敞开。蒙毅将军的遗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覆盖其上的薄霜迅速消融，露出青灰僵硬的皮肤和残破甲胄的细节。那只紧握的右手，因冰层融化，指缝略微松动了些，隐约可见里面紧攥之物的一角——青铜质地，造型威猛，正是调兵虎符的尾部！只是，只有一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半块虎符上。王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即化为沉痛：“果然是蒙将军！虎符在此，定是遭了贼人毒手！将军，当务之急是护好虎符和将军遗体……”
王翦翦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蒙毅那只死死捂在腹部的手。那姿势太过诡异，太过用力，绝非寻常死亡姿态。
“石敢，”王翦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扶住蒙将军左臂。”
石大个毫不犹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却又坚定地托住蒙毅冰冷的左肘。那手臂僵硬如铁，寒意刺骨。王翦翦伸出右手，没有用剑，而是并指如刀。指尖在蒙毅捂着腹部的手背上轻轻一拂，一股柔韧的暗劲透入。那只僵硬了数月的手掌，五指竟被这股力量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掰开，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吱”声，仿佛冻僵的枯枝在折断。
覆盖着薄冰的腹甲显露出来。青铜甲片在火光下泛着幽光，小腹位置的几片甲叶，向内微微凹陷变形，边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指痕，正是蒙毅生前用力抓握留下的。
王翦翦的指尖，顺着那凹陷变形的甲片缝隙，轻轻探了进去。冰冷的青铜，更冰冷的肌肤。他的动作极其稳定，指尖感受着甲片下僵硬肌肉的纹理和下方更深处的……某种硬物！那东西不大，但异常坚硬，深深嵌在腹腔深处。
“将军！”王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您这是做什么？！蒙将军尸骨未寒，岂能如此……”
王翦翦置若罔闻。他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冰冷僵硬的腹腔内壁摸索着。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感受那硬物的形状和位置。突然，他指尖灌注一股巧劲，向侧下方一抠，再向外一带！
“噗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仿佛从冻透的淤泥里拔出了什么东西。
王翦翦的手指缩了回来。指尖，沾着一点暗红近黑的、早已冻结的污迹。而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稳稳地夹着三颗小指指节大小的石头。
石头呈深邃的孔雀绿色，表面光滑，带着天然形成的同心圆纹路，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流转着一种妖异而内敛的莹润光泽，如同某种猛禽的眼睛。寒气迅速在石头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却无法掩盖其本质。
“孔雀石？”王贲身旁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文书失声叫道，声音在冰窟里激起回音，“这……这是上好的孔雀石矿料啊！产自……”
“楚地。”王翦翦接过了话头，声音冷得像这冰窟里的寒气。他将三颗沾着污迹的孔雀石在指尖捻动，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王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以及他脚下冰面。“尤其是荆山一带，矿脉最深，色泽最艳。秦律明令，此等战略矿料，严禁私采，更严禁流出楚地。”他顿了顿，指尖的孔雀石在火光下折射出幽幽绿芒，“蒙将军临死前，拼尽全力，不是要护住虎符，而是要藏住这三颗来自敌国腹地的石头。他在用命告诉我们，贼，从南边来。”
冰窟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凝结成白雾。三颗来自禁地的孔雀石，像三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在场每一个人。王贲的脸色在摇曳火光下变幻不定，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靴底与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王翦翦的目光，如同黏在了王贲的靴子上。那是一只崭新的鹿皮军靴，靴帮边缘，赫然沾着几点不起眼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暗蓝色泥点！在这片纯白与幽蓝主宰的冰窟里，这点异色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掠过王贲强作镇定的脸，最终投向冰窟深处，蒙毅尸身正对的那面冰壁。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冰棺上，此刻随着王翦翦的注视，石大个也下意识地将火把举高了几分。
跳跃的光晕驱散了那片区域的幽暗。
冰壁之上，厚厚的冰层之下，并非天然的石壁！那后面，竟是一面人工开凿的石墙。而更令人心悸的是，石墙表面，被人用利器深深地、狂放地刻下了一个巨大的图案——一个狰狞的狼头！
狼吻怒张，獠牙毕露，线条粗犷而充满原始的野性力量。尤其是那双狼眼，并非简单的刻痕，竟是用某种浓稠的、暗蓝色的矿物颜料精心点染过。颜料渗透进石壁的肌理，即便隔着厚厚的冰层，依然透出一股子凶戾、蛮横的气息，仿佛随时要破冰而出，择人而噬。那暗蓝，与王贲靴底泥点的颜色，如出一辙！
匈奴狼图腾！
【3】
冰窟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这图腾抽空，寒意陡然加重，刺入骨髓。几名亲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王贲的呼吸明显一窒，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子，又飞快地抬眼望向那冰封的狼图腾，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王军需，”王翦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得可怕，他一步步走向那面冰壁，断水剑的剑尖垂地，在冰面上拖出细微的刮擦声，“你这双新靴不错。北地苦寒，鹿皮保暖。只是……”他停在狼图腾前，剑尖抬起，轻轻点在冰层表面，正对着那暗蓝色的狼眼，“这靴底沾的蓝泥，和这墙上染狼眼的颜料，倒像是一个地方来的。莫非军需官昨夜巡查，不小心踩进了这冰窟的染料缸？”
王贲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火光下亮晶晶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王翦翦那穿透人心的目光，以及石大个等人虎视眈眈的逼视，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如同冰晶碎裂，陡然从冰棺方向传来！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目光齐刷刷射向蒙毅的遗体。只见那具被封冻了数月、早已僵硬如石的尸体，喉结下方的位置，覆盖的薄冰竟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紧接着，那青灰色的脖颈似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梗动了一下，喉部的软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尸……尸变？！”一名年轻亲兵骇然失声，声音都变了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壁上。
石大个也倒抽一口冷气，柴刀瞬间横在胸前，牛眼死死盯住蒙毅的脖子。
王贲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除了恐惧，更有一丝深藏的、近乎绝望的慌乱。他带来的亲随更是两股颤颤，几乎站立不稳。
唯有王翦翦，身形纹丝未动。他盯着蒙毅那微微梗动的喉部，幽深的眸子里，却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炽烈的光芒！那不是恐惧，而是洞察的兴奋。
电光火石间，王翦翦猛地转身，一步跨回冰棺旁。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沾着暗黑污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正夹着那三颗幽绿的孔雀石。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一颗孔雀石，用力塞进了蒙毅因寒冷和死亡而微微张开的、布满冰霜的齿缝之中！
“将军！”石大个惊呼。
王翦翦充耳不闻。他手指用力一顶，那颗冰冷的孔雀石彻底没入尸身的口腔深处。紧接着，他化指为掌，掌心按住蒙毅冰冷僵硬的胸膛上方，一股精纯而温热的真气，如同涓涓细流，透过厚厚的皮袄和冰冷的铠甲，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灌注进去！
这不是在亵渎，更不是在畏惧尸变。他在“喂”这具冻尸！用来自楚地的孔雀石，用自己修炼多年的本命真元！
冰窟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翦翦掌心真气流转时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嘶嘶”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在蒙毅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一秒，两秒……
“咕噜……”
一声沉闷而怪异的轻响，清晰地从蒙毅的胸腔深处传来！仿佛那颗被塞入的孔雀石，在真气的催动下，滚过了干涸僵硬的食道，落入了同样冰冷凝固的胃囊之中。
随着这声轻响，蒙毅那一直梗着的喉部，竟奇异地松弛了下去。原本圆睁的、覆满冰晶的双眼，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要安然阖上。
王翦翦缓缓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一丝真元消耗后的微热。他低头，看着蒙毅齿缝间残留的那一抹幽绿，又抬眼扫过冰壁上那凶戾的狼图腾，最后，目光如冰锥般钉在王贲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
“孔雀石乃楚地秘矿，性寒质坚，可定神魂，通幽冥。”王翦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在死寂的冰窟里激起森寒的回响。他抹去指尖沾染的冰碴和污迹，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对着棺中仿佛陷入安眠的蒙毅，更像是对着这冰窟里所有活着的、心怀鬼胎的人说道：
“这具尸体……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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