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梁城，这座魏国最后的堡垒，如同垂死的巨兽匍匐在深秋的平原上。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着城头，仿佛随时要倾泻下毁灭的洪流。秦军黑色的营盘如同无边的潮水，将大梁城围得水泄不通。森冷的戈矛如林，反射着云隙间偶尔透下的惨淡天光，肃杀之气冻结了空气，连飞鸟都远远避开这片死域。
王翦端坐于中军高耸的望楼之上，身披玄甲，目光如冰，俯瞰着死寂的城垣。连日的猛攻，撞车、云梯、抛石机轮番上阵，城墙上早已是伤痕累累，魏军的抵抗也显出疲态。但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如同城头那沉甸甸的铅云，始终笼罩在王翦心头。魏王假重金礼聘墨家巨子入城的消息绝非空穴来风，更兼前日崤函道上那诡异的墨家机关兽……这大梁城，必有倚仗！
“呜——呜——呜——”
城头陡然响起三声凄厉悠长的号角，打破了战场令人窒息的死寂。紧接着，一阵沉闷、诡异、带着某种原始蛮荒韵律的鼓点，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恶魔心跳，咚咚咚地敲响！鼓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数里距离，钻进每一个秦军士卒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魔力，仿佛能引动血脉深处的恐惧！
王翦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大梁城正门那残破的箭楼！只见一个身着韩地深衣、身形瘦削的使者，正站在箭楼最高处，手中高举着一面造型奇特的巨鼓！那鼓面非皮非革，呈现出一种暗沉、布满天然诡异云雷纹的灰黑色泽，鼓身似乎由某种巨大的弯曲兽骨拼接而成！
“夔皮鼓！” 王翦身边的李信失声低呼，清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极度凝重的神色，“是《山海荒经》所载，以洪荒凶兽‘夔’之皮骨所制！此鼓一响，可唤地脉凶煞之气，引动不祥！”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信的话，那韩人使者脸上露出近乎癫狂的狞笑，双手抡起巨大的骨槌，更加疯狂地擂动那面诡异的夔皮鼓！
咚！咚！咚！咚！
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整个大地，开始随着这鼓点，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共鸣！
轰隆隆——！！！
不是雷声！是大地本身在痛苦地呻吟、撕裂！以韩人使者所在的箭楼为中心，前方数百步的旷野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搓！坚固的土层如同波浪般剧烈起伏、拱起！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蔓延开来，深不见底！烟尘如同喷发的火山灰，冲天而起，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光！
“吼——嗷——！！！”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咆哮，如同亿万头洪荒巨兽同时发出的毁灭怒吼，猛地从地底最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带着实质般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前排的秦军士卒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耳鼻流血，惨叫着捂住耳朵栽倒在地！连坚固的营寨栅栏都在音波中剧烈摇晃！
轰——！！！
大地彻底崩裂！一个直径数十丈的恐怖巨坑在烟尘中显现！伴随着碎石泥土如同瀑布般倒灌而下，一头无法想象的庞然巨物，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凶煞之气，从地底深渊悍然跃出！
烟尘稍散，那巨物的轮廓清晰起来。它高逾三丈，体长近十丈！一颗狰狞无比的巨大虎头，额生一根螺旋状的、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独角！覆盖全身的并非毛发，而是层层叠叠、大如磨盘的暗青色龙鳞，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四条粗壮如殿柱的巨腿末端，是如同巨大犁铧般的恐怖利爪，每一次踏地，都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深坑！一条覆盖着骨刺的钢鞭巨尾，随意一扫，便将数块磨盘大的岩石抽得粉碎！
虎夔！古籍中记载的、只存在于神话传说里的灭世凶兽！此刻竟活生生地出现在大梁城下！
“吼——！” 虎夔那燃烧着熔岩般赤红光芒的巨眼，瞬间锁定了前方如同蝼蚁般密集的秦军方阵！它发出一声饱含无尽饥饿与毁灭欲望的咆哮，腥臭的涎水如同瀑布般从獠牙缝隙中滴落，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
动了！
那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恐怖速度！如同一座移动的、覆盖着龙鳞的钢铁山岳，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轰然撞向秦军最前沿的重盾大阵！
“顶住！长戈手！刺！” 前沿校尉的嘶吼带着绝望的颤音。
轰——咔嚓嚓！！！
【2】
精铁打造的巨盾，在虎夔那犁铧般的巨爪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具！瞬间扭曲、碎裂！盾牌后的重甲锐士，连人带甲被撞得骨断筋折，如同破麻袋般抛飞出去！密集如林的长戈刺在龙鳞之上，只迸溅出刺眼的火星，留下几道白痕，便被轻易折断！
虎夔冲入阵中，虎首猛地一甩！那根螺旋独角如同攻城巨锥，轻易洞穿了数名士卒的胸膛！巨爪每一次拍击，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钢鞭般的巨尾横扫而过，如同割麦子般将成排的士卒拦腰扫断！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下，连人带马囫囵吞入腹中！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折断声、巨兽兴奋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瞬间将大梁城下化作了血肉屠场！
秦军严整的阵型，在这头洪荒凶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仅仅几个呼吸，前沿阵线便彻底崩溃！残肢断臂铺满了大地，鲜血染红了焦土！凶兽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由血肉和破碎兵器铺就的猩红之路！城头上的魏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韩人使者的鼓点敲得更加疯狂！
望楼之上，王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那头在军阵中肆虐、如入无人之境的凶兽，看着自己麾下的儿郎如同草芥般被收割。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奔涌，但那双握紧令旗的手，却稳如磐石。他早已料到魏韩必有倚仗，这虎夔虽凶，却非无解！
“大帅！末将请命！率敢死之士…” 身边一员悍将双目赤红，按捺不住请战。
“退下！” 王翦的声音冰冷如铁，斩钉截铁。他猛地抬起右手，手中那面玄黑色的令旗，在腥风血雨中高高举起！
“传令！” 王翦的声音如同滚雷，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火牛阵——开闸！”
令旗猛地挥下！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凄厉的号角声，自中军后方响起，穿透混乱的战场！
轰隆隆隆——！！！
大地再次震动！但这一次，震源来自秦军大营的后方！只见营盘两翼，数十道巨大的、临时用巨木和泥土垒成的闸门，在同一时间轰然倒塌！
闸门之后，是早已蓄势待发的洪流！
整整一千头最为健硕、最为暴躁的秦川犍牛！此刻，这些犍牛的双角之上，牢牢绑缚着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淬了火油正熊熊燃烧的青铜弯刃！如同两只巨大的、燃烧着地狱烈焰的犄角！
牛尾之上，也紧紧捆扎着浸透了火油、烈焰升腾的粗大麻束！每一头牛的双眼都被红布蒙住，鼻孔喷吐着粗重的、带着火星的白气，它们被火焰灼烧的剧痛和蒙眼的恐惧彻底激发了骨子里的疯狂！
闸门洞开的瞬间，如同打开了地狱的牢笼！
“哞——！！！”
千牛齐吼！声震四野！那声音充满了痛苦、恐惧和彻底的疯狂！一千头角缚火刃、尾燃烈焰的疯牛，如同被无形巨鞭狠狠抽打，化作一片狂暴的、燃烧的火海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气势，从两翼闸门后汹涌奔腾而出！它们的目标，并非大梁城，而是那头正在秦军阵中肆虐的洪荒凶兽——虎夔！
大地在千牛奔腾的铁蹄下呻吟颤抖！火焰灼烧皮肉的焦糊味、牛群疯狂践踏掀起的冲天烟尘，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风暴！这股由痛苦和火焰驱动的洪流，速度越来越快，方向无比精准地朝着那一片混乱的战场核心——虎夔所在的位置，决堤般撞去！
城头上的欢呼戛然而止。韩人使者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擂鼓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正在撕咬吞噬的虎夔，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侧后方那毁灭性的威胁！它猛地抬起头，熔岩般的赤红巨眼望向那片席卷而来的火海！那火焰，那疯狂的气息，让它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不安和一丝源自血脉的忌惮！它发出一声示威般的咆哮，试图用凶威震慑这股洪流！
晚了！
第一排燃烧的火牛，如同自杀式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撞在了虎夔那覆盖着龙鳞的庞大身躯之上！
轰！轰！轰！
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连成一片！锋利的淬火青铜刃角，在疯牛狂奔的巨大惯性下，狠狠刺、割、划在坚硬的龙鳞之上！虽然无法完全破开那恐怖的防御，但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虎夔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更可怕的是，牛角上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点燃了虎夔身上沾染的秦军鲜血和油脂！
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无穷无尽！
【3】
一千头彻底疯狂的火焰巨兽，如同汹涌的岩浆，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地撞向同一个目标！它们用燃烧的身体作为武器，用锋利的火角疯狂地顶撞、切割！虎夔被彻底淹没在由火焰、牛角、疯狂嘶吼组成的死亡旋涡之中！
“吼——！！！”
虎夔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剧痛、愤怒和一丝恐惧的震天哀嚎！它庞大的身躯被撞得东倒西歪，坚硬的龙鳞在无数次的撞击和火焰灼烧下，开始出现裂纹、焦黑、卷曲！它狂暴地甩动头颅，用独角刺穿火牛，用巨爪拍碎牛身，用钢尾扫飞一片！每一次反击都带起漫天血雨和燃烧的牛尸碎片！
但火牛的数量太多了！冲击太疯狂了！火焰如同附骨之蛆，迅速在它庞大的身躯上蔓延开来！浓密的黑烟冲天而起，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鳞甲烧熔的恶臭！
虎夔彻底陷入了狂暴！它疯狂地翻滚、冲撞，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甩开那些悍不畏死的火牛！每一次翻滚，都如同山崩地裂，将周围的一切碾为齑粉！火焰越烧越旺，将它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哀嚎的火焰山！
这场洪荒凶兽与人间火海的惨烈搏杀，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当最后一头火牛带着满身火焰，悲鸣着撞在虎夔焦黑的身躯上，化为燃烧的焦炭时，整个战场核心区域，已化为一片焦黑的炼狱！
火焰渐渐熄灭，浓烟缓缓飘散。
那头曾经不可一世的洪荒凶兽，此刻如同一座崩塌的、冒着青烟的焦黑小山，匍匐在尸山血海和燃烧的牛尸残骸之中。它庞大的身躯上布满了被火角撕裂的伤口和被烈焰烧熔的焦痕，暗青色的龙鳞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焦糊的血肉。那根螺旋独角也断裂了半截，熔岩般的赤红巨眼彻底黯淡，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从破碎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秦军士卒们远远望着那焦黑的巨兽残骸，心有余悸，一片死寂。
王贲带着一队精锐锐士，强忍着刺鼻的焦臭和灼热的气浪，小心翼翼地靠近虎夔那巨大的头颅。巨兽微微抽搐着，腥臭的涎水混合着血沫从嘴角淌下。王贲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巨兽焦黑的脖颈。
突然，他瞳孔一缩！在虎夔脖颈下方，被烧得卷曲焦糊的厚皮褶皱深处，似乎缠绕着什么东西！半截断裂的、闪烁着奇异暗沉光泽的锁链！
王贲拔出佩剑，忍着灼热，用剑尖小心地挑开焦糊的皮肉。当啷一声，那半截锁链被他挑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属声响。
锁链粗如儿臂，通体呈现出一种非金非铁的暗沉黑色，隐隐有星辰般的细微光点在其中流转，触手冰凉刺骨，带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沉重感——正是前夜熔铸陨星剑时残留的陨铁边角料所特有的质感！
王贲的心猛地一沉！他抓起那半截锁链，目光死死盯向断裂的链环内侧。
在那里，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烙印痕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眼底——那是一个由“吕”字变形而成的、形似鸟虫的独特徽记！
相邦吕不韦私库钤记！
只有吕不韦私人掌控的、最为隐秘的工坊和库藏，才会使用这种独特的烙印！这束缚虎夔的陨铁锁链，竟出自吕不韦的私库？！
一股寒气瞬间从王贲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吕不韦…这位权倾朝野、如今虽已失势但余威犹在的前任相邦…他私库中的陨铁锁链，为何会出现在这头被韩人驱使的洪荒凶兽颈上？！是吕不韦暗中资敌？还是…这锁链本就是吕不韦之物，被韩人所得？亦或是…更深的、令人不敢细想的勾结？！
王贲握着那半截冰冷刺骨的陨铁锁链，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似握着一条致命的毒蛇！他猛地抬头，望向硝烟弥漫的大梁城头，那个韩人使者早已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清理战场、收殓火牛残骸的老匠人，在一堆烧得焦黑扭曲的牛尸旁，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他正费力地从一头体型格外巨大的火牛焦糊断裂的牛角根部，解下一卷被厚厚血污和烟灰覆盖、却奇迹般未被完全焚毁的奇异帛书。
老匠人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帛书在衣襟上擦拭干净。帛书材质非丝非麻，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淡黄色，坚韧异常。他展开帛书，上面用浓重的朱砂和墨色，绘制着一幅令人心悸的图画：
画面中央，一条鳞甲狰狞、口吐烈焰的赤色巨蛇，正死死缠绕住一条通体雪白、头生独角的巨蛇！赤蛇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噬咬在白蛇的七寸要害之处！白蛇扭曲挣扎，眼中流露出痛苦与绝望！
在图画的空白处，用古拙的篆体，写着一行令人费解却又莫名心惊的谶语：
“赤帝子斩白帝子于大泽，刘季兴……”
老匠人识字不多，但“斩”、“兴”等字还是认得，只觉得这图画和文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慌忙捧着帛书，跌跌撞撞地跑向王贲所在的方向。
“少…少将军！您看这个！从牛角上解下来的！”
王贲正沉浸在吕不韦钤印带来的巨大冲击中，闻声皱眉接过那卷帛书。当他看清那赤蛇吞白蛇的诡异图画，再读到那句“赤帝子斩白帝子于大泽，刘季兴”的谶语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手中的陨铁锁链还要冰冷！
赤帝子？白帝子？斩于大泽？刘季？这刘季又是何人？！
这帛书…为何会绑缚在火牛的角上？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天意？！
他猛地抬头，望向父亲王翦所在的望楼。只见王翦依旧矗立在高处，身影在硝烟中显得模糊而孤峭。他手中，似乎正握着那柄新铸的、剑身隐现九州脉络的陨星巨剑，剑尖斜指苍穹，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什么。
焦黑的虎夔尸骸在冒烟，断裂的陨铁锁链冰冷刺骨，诡异的帛书谶语触目惊心……大梁城依旧矗立，而一股比凶兽更令人不安的、混杂着朝堂暗流与天命预言的阴冷旋涡，已悄然将整个战场，将大秦的国运，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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