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台宫的夜,静谧而深邃,仿佛被掐灭了声息的巨兽。青铜仙鹤衔着的长明灯,在穿堂风中摇曳生姿,明明灭灭的光芒将嬴政映在玄漆屏风上的影子拉得忽大忽小,宛如一头蛰伏的巨物在吞吐着气息。他端坐在蟠龙纹玉席上,面前一方沉紫乌木棋枰,纵横交错的十九道线竟是以金丝嵌就,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冷泽,散发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威严与尊贵。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甜香,那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丝丝缕缕地从御座旁一尊狻猊吞云兽首香炉中逸出,悄然钻入人的鼻窍。初闻之下,令人灵台一清,仿佛所有的烦恼与杂念都被这香气洗净;然而转瞬之间,那香气又变得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向人的四肢百骸,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沉重感。
“坐。”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未抬眼,指尖轻轻拈起一枚黑玉棋子,那棋子其色如最深的子夜,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沉稳与深邃。他随意地将棋子落在金线交织的“天元”位上,竟发出一声沉闷的“嗒”,宛如石子投入古井,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侍立在侧的赵高,白面无须,眼皮低垂如泥塑,整个人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唯有他嘴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画上去的,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与狡黠。
王翦解开外袍,随手搭在身后漆案上,露出内里半旧的玄色中衣。他跪坐于棋枰的另一端,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内的一切。入殿时,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尊狻猊香炉时,直觉警告标识陡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猩红!——炉中焚的并非寻常沉水香,而是西域奇毒“牵机引”,以陨铁屑为引,遇磁即燃,能瞬间释放剧毒烟雾,令人防不胜防。
更骇人的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竟与匈奴挛鞮氏王印同源!这意味着,这些棋子不仅承载着对弈的功能,更可能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危险。
“陛下先手,雷霆万钧。”王翦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他执起一枚羊脂白玉棋子,落子声轻如叹息,稳稳地守在“三三”位上。他袖中手指微动,一枚取自阿房宫磁石门废墟、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黝黑磁石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被内力缓缓催热。
嬴政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笑。他第二枚黑子凌空拍下,直指王翦刚布下的白子“四之四”!棋子未及枰面,异变陡生!那枚静卧的羊脂白玉棋竟像被无形之手猛地一拽,迎着下落的黑子凌空跃起!“啪!”一声脆响在殿内回荡,不是棋子落枰的声音,而是两枚棋子死死吸附在一起的声音!如同磁石相吸般不可思议!
紧接着,吸附在一起的黑白双子骤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一股狂暴的撕扯之力从中炸开!白玉棋的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眼看就要爆碎!若棋子碎裂,内藏的“牵机”毒混合陨铁屑必将随气浪迸射而出,咫尺之遥的嬴政与王翦绝无幸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翦手中的黝黑磁石猛然发力,一股强大的磁力将吸附在一起的黑白双子生生扯开!危机,暂时得以化解……
【2】
电光石火间,王翦蓄势已久的左掌重重拍在乌木棋枰边缘!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阴阳逆乱,磁极——转!”随着话语落下,掌心那枚被内力炙烤得滚烫的磁石瞬间爆裂,化为齑粉。磁粉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沿着棋盘上金丝勾勒的棋道蔓延开来,所到之处,金线仿佛被激活,闪烁着微弱却神秘的光芒。
整个棋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发出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梦中被惊醒,发出不甘的咆哮。棋盘上的棋子,无论是代表正义的白子,还是象征权力的黑子,在这一刻都仿佛被赋予了灵性,齐齐一颤,仿佛在响应着某种古老的召唤。
原本因磁力作用紧紧吸附在一起、即将引发自毁危机的那对黑白子,在骤然反转的磁力作用下被狠狠撕开。白子如同遭受了重击,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斜飞而出,“夺”地一声深深嵌入赵高脚边的蟠龙柱中,震得柱子微微颤抖,龙鳞似的雕刻仿佛也随之活了过来。
而嬴政刚刚落下的那枚黑子,则遭遇了更强的斥力,被猛地弹回,化作一道乌光,直射向不远处的狻猊香炉。香炉中燃烧的香饼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得四散飞溅,混合着炽热的香灰和未燃尽的“牵机”毒粉,化作一团浓烈的白色烟雾,瞬间笼罩了侍立炉旁的赵高。
“呃啊——!”赵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这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来自地狱的哀嚎。他双手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珠因极度恐惧和痛苦而充血凸出,脸上的血管如同蚯蚓般暴起,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
他的身体踉跄着后退,如同一截被烧焦的木桩,最终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剧烈抽搐着。口鼻中不断溢出混合着香灰的黑血,散发出一种甜腻而又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不过几息之间,赵高的身体便再无声息,只留下一片死寂。
大殿内弥漫着甜香、焦糊与血腥的混合气息,浓得几乎让人窒息。嬴政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第一次毫无遮挡地落在了王翦身上。他的眼神中没有惊怒,没有后怕,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漠然,仿佛在审视着世间万物。他的指尖还拈着下一枚未及落下的黑玉棋,棋子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王翦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已。但他强忍着内心的波澜,起身离席,一步步走向仍在袅袅飘散余烟的狻猊炉。他无视地上赵高那狰狞的死状,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从滚烫的炉膛内壁刮下一层混合着灰烬与未燃尽香饼碎屑的焦黑物质。
指尖内力微吐,震散浮灰,露出内里几颗比沙砾还细小的深蓝色晶点。这些晶点在残存炉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星辰般幽冷诡异的光芒——正是系统警报中提及的星纹陨铁屑!
这一刻,王翦深知,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更加复杂而危险的局中局。而这些星纹陨铁屑的出现,无疑将成为揭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陛下,” 王翦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响起,他摊开手掌,将那点幽蓝呈于御前,“毒非在棋,而在香。陨铁为引,乱磁控棋,玉石俱焚之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棋枰上散落的黑白残子,又从袖中取出半枚在郑国渠险地发现的、带有匈奴狼头烙印的箭簇断刃。
“更奇者,” 他指尖内力一凝,将一枚裂开的羊脂白玉棋轻轻捏碎!
莹白的玉屑簌簌落下,露出内里一点米粒大小、却金光刺目的金属芯!那独特的暗金光泽与繁复的狼噬月图腾,与断刃上的烙印如出一辙!
“此棋之芯,非金非玉,乃挛鞮单于王印之金!匈奴王庭之物,竟嵌于陛下御枰棋石之中!”
嬴政的目光,终于从王翦掌心那点幽蓝星屑,移到了那粒刺目的金芯之上。他脸上冰封的漠然,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纹,如同深渊裂开了缝隙,透出底下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章台宫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殿外,值夜郎卫的甲叶在死寂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 “喀嚓”,像是绷紧的弓弦即将断裂。
王翦垂手而立,掌心那点来自香炉的星纹陨铁屑幽光闪烁,与白玉残棋中暴露的匈奴王印金芯交相辉映,如同黑暗中睁开的两只不祥之眼。赵高蜷曲焦黑的尸体躺在数步之外,甜腻的焦臭味混合着未散的 “牵机” 毒香,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王印… 金芯?” 嬴政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得如同地脉深处传来的闷雷。他并未看王翦,目光死死锁住棋枰上那粒米粒大小的金光,仿佛要将那点微芒连同其背后所代表的滔天羞辱与背叛一同灼穿。他缓缓抬起手,玄黑龙纹的广袖拂过乌木棋枰。
“哗啦 ——!”
整盘残局被他一袖扫落!价值连城的黑白玉棋如冰雹般砸在金砖上,碎裂声清脆而刺耳。几枚滚到赵高尸体旁的白玉棋,沾染上乌黑的血迹,显得格外污秽。
【3】
“蒙毅!”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裂帛般刺破死寂。
殿门轰然洞开,一身玄甲、按剑而立的郎中令蒙毅大步踏入,铁靴踏地之声铿锵如雷。他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殿内狼藉 —— 碎裂的棋子、毙命的赵高、飘散的毒烟、肃立的王翦,以及御座上那位浑身散发着骇人低气压的帝王。蒙毅单膝跪地,甲叶撞击声如金石交鸣:“臣在!”
“即刻起,闭宫!” 嬴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凡近日经手此枰、此香者,无论职司,下黑冰台狱!给朕一寸、一寸地刮!”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王翦,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如同巨兽盯住了锁定的猎物,带着血腥的探究与一丝… 难以言喻的炽热。“你,留下。”
蒙毅领命,起身时目光与王翦有一瞬的交错,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惊疑,有审视,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他挥手下令,殿外甲士如潮水般无声涌入,迅速而有序地清理现场,抬走赵高尸体,却无人敢触碰那散落的棋子和香炉残迹。沉重的宫门在蒙毅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下嬴政与王翦二人。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嬴政的影子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扭曲晃动,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磁石… 逆转阴阳?” 嬴政身体微微前倾,冕旒垂落的玉珠在他额前投下晃动的阴影,遮住了眼神,只余下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你如何得知,此枰畏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玉席扶手,那节奏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王翦心念电转。阿房宫磁石门乃绝密,此刻若提及,无异于自承窥探宫禁。他摊开手掌,露出那枚已化为齑粉的黝黑磁石残余:“臣惶恐。此石乃臣于骊山采药时偶得,性奇,能吸铁。适才赵府令献香,炉烟有异,臣心悸气短,此石在怀,却突生灼热,异于常时。
及至陛下落子,黑白相吸欲爆,情急之下,唯念磁石或可制铁,故冒险一搏,以石粉覆枰,扰动其性… 实乃误打误撞,僭越死罪。” 他深深俯首,将 “误打误撞” 四字咬得清晰。
“误打误撞…” 嬴政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忽然抬手,指向地上那枚被王翦磁力弹飞、深深嵌入蟠龙柱的白玉残棋:“取来。”
王翦依言,走到蟠龙柱旁。那枚棋子嵌入坚硬如铁的紫檀木近半,可见当时弹射之力何等霸道。他运指如刀,小心将其剜出。棋子入手冰凉,裂痕遍布,内里一点金芯在裂痕深处若隐若现。
“砸开它。” 嬴政命令道。
王翦指尖发力,“喀” 一声轻响,本就濒临破碎的白玉棋彻底裂开。一点比方才所见略大、约绿豆大小的暗金色金属芯滚落掌心。嬴政的目光如鹰隼般攫住那点金光。他伸出手,玄色龙纹的袖口拂过王翦的手掌,取走了那粒金芯。
帝王的手指异常冰冷。他将金芯置于眼前,借着长明灯的光,细细审视。那独特的暗金色泽,那繁复到极致的狼噬月图腾,边缘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代表挛鞮氏王族血脉的古老契丹文刻痕…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嬴政拈着金芯的指尖蔓延开来。
“挛鞮… 头曼…” 嬴政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他猛地攥紧拳头,将那粒象征匈奴单于至高权力的金芯死死捏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咯咯作响。
“好… 好得很!” 嬴政突然仰天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朕的廷尉府,朕的少府,朕的… 身边!” 他目光如电,射向王翦,“此金芯,与单于王印同炉所出,非挛鞮氏世代相传之匠不可为!能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嵌入朕的御枰棋石… 王翦,你说,这黑手,在咸阳?还是在… 漠北王庭?!”
王翦垂首:“金芯入棋,需经选料、琢胚、嵌芯、打磨、呈验,环节众多。然能接触匈奴王印,并完美复刻其金者…”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恐非一方之力可成。内外勾结,其祸之深,恐非止于一盘弑君之棋。”
嬴政沉默。死寂重新笼罩大殿,比之前更加沉重。他缓缓摊开手掌,那粒被捏得微热的金芯静静躺在掌心,狼噬月的图腾在灯火下狰狞毕露。他的目光从金芯移向地上散落的黑白碎玉,又掠过狻猊炉中残余的星纹陨铁屑,最后定格在王翦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狂暴的、要将一切阴谋与背叛彻底焚毁的决绝。
“棋盘弑君…” 嬴政缓缓站起身,玄黑龙袍的下摆拂过满地狼藉的玉屑,如同乌云压城。“黑子白子,皆是死子!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他盯着王翦,一字一句,如同烙铁印下,“你,替朕执黑。下一子,落向何方?”
殿外,更深露重。咸阳城沉睡在巨大的阴影里。而章台宫彻夜不熄的灯火,如同黑暗中一只缓缓睁开的、布满血丝的巨眼,冷冷地注视着这座帝国的心脏。骊山陵的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金铁交鸣之声,仿佛那深埋地下的十二金人,也在无声咆哮。
王翦抬眼,与嬴政的目光相撞。帝王眼中的火焰,比当年长平战场上的焚营之火更烈。他单膝触地,右手抚心:“臣唯陛下马首是瞻。纵有千军万马,臣必为陛下踏平此局。”
嬴政盯着他,良久,忽然伸手,将案上残棋中唯一完整的黑子,轻轻放在王翦掌心。“明日起,你兼领少府监,彻查铸棋工坊。” 他转身走向寝殿,声音渐低,“记住,朕要活口。”
王翦握着那枚黑子,触感温润却沉重。他望着嬴政消失的背影,袖中那枚磁石残粉突然微微发烫。系统提示再次浮现:「检测到匈奴王庭密信已激活,坐标:骊山陵第三地宫。」
章台宫外,北斗西斜。王翦起身,拂去衣上玉屑。棋盘上的金丝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是一道未愈的伤口。他知道,这一局,不过是更大阴谋的序幕。而他,已深深卷入这盘关乎大秦生死的棋局,再无退路。
风起,殿角铜铃作响。王翦握碎掌心黑子,碎屑中竟露出半枚匈奴狼首徽记 —— 与他在郑国渠捡到的箭簇残片,分毫不差。他将碎片收入袖中,目光投向东方。那里,匈奴王庭的方向,正有乌云翻涌。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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