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数月，新房终于落成。随着最后一片青瓦稳稳盖顶，工匠们利落地撤下脚手架。一座气派的三间两层小楼，带着宽敞的厨房与餐厅，傲然矗立在张家湾的土地上。
红砖墙坚实平整，深远的出檐好似展开的翅膀，为墙体遮风挡雨。窗户开得极大，明亮的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屋后东北角，还单独砌了个小小的化粪池，与屋内卫生间相连，这在公社里可是独一份的稀罕物。
选了个吉日，张九烨家摆起了“圆工饭”，一来酬谢匠人师傅们的辛苦付出，二来庆贺新房落成。
这一日，张家院子里热闹非凡。借来的大圆桌摆了好几张，长条凳上坐满了人。灶房里，李秀娟带着几个前来帮忙的邻里媳妇忙得不可开交。大铁锅里炖着香喷喷的野猪肉粉条，新蒸的白面馍馍堆得像小山，还有炒鸡蛋、炸花生米、凉拌萝卜丝……菜肴虽不算奢华，但油水足、分量实在，管够！
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纷纷前来，手里或多或少都提着贺礼。有的拎来十几个鸡蛋，有的提着一包红糖，有的带来几尺布票，关系近的，甚至合伙送来一个暖水瓶或一面印着红双喜字的镜子。礼物虽不重，却饱含着实实在在的心意。
人们围坐在新房里外，抚摸着光滑的砖墙，踩着结实的地面，看着刷了白灰的墙壁和明亮的玻璃窗，无不啧啧称赞，眼中满是羡慕。
“九烨！你这房子盖得，真是绝了！”一个老叔竖起大拇指，“咱张家湾头一份！”
“这窗户亮堂！冬天坐屋里晒太阳，别提多舒坦！”
“啧啧，屋里还能上厕所，这日子，想想都美！”
“秀娟嫂子可跟着享福了！以后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李秀娟脸上泛着红光，在宾客间穿梭着倒茶递水。虽忙碌不已，但腰板挺得笔直，笑容里满是女主人的自豪与安稳。曲枫和灵敏穿着新衣，兴奋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小口袋里塞满了客人给的瓜子糖果。小凡被奶奶余绣娘抱着，逢人便被夸有福气。
张九烨作为东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散烟、倒酒、招呼客人，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成就感。这房子，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当然，也用了一点非常手段），为这个家挣来的第一份厚实家业，是扎扎实实的根。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喜庆氛围中，有一个人却显得格格不入。生产队的孙书记，也是张九烨的远房表叔，坐在主桌旁，虽端着酒碗，脸上带着笑，但眉头时不时微微蹙起。他的眼神扫过气派的新房，又掠过桌上丰盛的饭菜，再看向周围那些穿着打补丁衣服、脸上带着淳朴羡慕的乡亲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张九烨心细如发，注意到了表叔的神情。等酒过三巡，宾客们吃得差不多了，各自散开聊天时，他端了碗酒，走到孙书记旁边坐下。
“表叔，今天饭菜还合口味不？我瞧您好像有啥心事？”张九烨递过一根经济烟，低声问道。
孙书记接过烟，就着张九烨划着的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九烨啊，你这房子盖得是真好啊。表叔替你高兴。”
话锋一转，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面色黝黑、手掌粗糙的乡亲，声音里多了几分沉重：“可是九烨，你再看看咱们生产队，再看看咱们张家湾，有几家能像你这样，盖得起这样的砖瓦房，吃得上这样的饭菜？大家伙儿过得还是太苦了啊。”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你这房子太好，太扎眼了。好事是好事，但就怕有人心里不平衡，往上头乱说话啊。树大招风，这道理你得懂。”
张九烨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顺着表叔的目光看去，在那些真诚的祝福背后，确实也隐藏着一些复杂的眼神，有羡慕，有渴望，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酸楚。他想起之前三弟妹的质疑和逆女招娣的打秋风，心中不禁一沉。
沉默片刻，他猛地喝了一口碗里的地瓜烧，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转过头，看着孙书记，眼神认真而坚定：“表叔，您的话，我懂。我张九烨能盖上这房子，是拼了命挣来的，没偷没抢，心里坦荡。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力量：“但是您说得对，一个人富不算富，大家伙都过上好日子，那才是真的好。我张九烨没啥大本事，但脑子里还有点想法，也许能带着大伙一起找点来钱的路子。”
孙书记眼睛微微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苦笑一声：“带领大家致富？谈何容易啊！人心不齐，政策也不明朗，万一搞不好，就是资本主义尾巴，要挨批斗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
张九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表叔，事在人为！光靠土里刨食，一年到头能剩几个子儿？咱们得想办法搞点副业！山上那么多东西，河里也有货，只要找对路子，就能变出钱来！”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但是，表叔，这话我得说在前头。我可以出主意，可以想办法，甚至可以带着头干。但是，得有人听！得有人信！得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是都只想看着，等着，甚至还想背后捅刀子，那就算了。我张九烨也不是圣人，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吃力不讨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书记听着这话，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似乎脱胎换骨了的远房侄子，从他眼里看到了不同于以往庄稼汉的沉稳和锐气。沉吟良久，他最终将烟蒂摁灭在脚下，重重一拍张九烨的肩膀：“好！九烨！你有这个心，就好！这事……容我想想，也看看大伙的意思。你这席话，表叔记心里了！”
宴席依旧热闹，欢声笑语回荡在张家湾的上空。然而，张九烨和孙书记之间这短暂的对话，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悄然无声，却可能在未来激起意想不到的涟漪。
新房落成的喜悦中，悄然混入了一份更为沉重的、关于未来的思量。张九烨望着热闹的院子，心中思绪万千。他深知，带领乡亲们致富的道路充满坎坷，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能退缩。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一条适合大家的路，让张家湾的每一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此时，夕阳的余晖洒在新房上，给它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张九烨知道，这光辉不仅照亮了新房，也照亮了他心中那条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未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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