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秋老虎正烈。
李家茶馆的青瓦上蒸腾着热气。
竹帘被往来茶客掀得噼啪响。
阿福光着膀子在后厨舀井水擦汗。
木盆里的水混着汗味泼在青石板上,瞬间蒸出白烟。
李筱踮脚往檐角的铜铃上系红绸,风一吹,铃儿叮咚响。
“嫂子你看,这红绸配铜铃,是不是比昨日更喜气?”
阿青倚着门框笑,素色布裙被穿堂风掀起边角。
她指尖缠着新磨的剑穗,那是用染坊剩下的碎布头编的。
“筱儿的手艺越发好了。”
“等会那些酸秀才来了,保准盯着看。”
说曹操曹操到。
三个穿湖绸长衫的文士踱进门,折扇轻摇。
为首的是翰林院编修周显,据说曾在国子监讲过《春秋》。
他目光扫过满场短衣百姓,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李掌柜今日说哪段?”
周显的声音透着股拿捏腔,惊得趴在梁上打盹的黑猫直哆嗦。
李峰刚把惊堂木摆好,闻言拱手:“周先生来得巧。”
“今日说官渡之战。”
周显身后的瘦高个王秀才嗤笑:“乡野说书也敢谈正史?”
“怕是连《后汉书》都没翻过吧?”
前排茶客不乐意了。
络腮胡张屠户把砍刀往桌角一磕:“王秀才这话啥意思?”
“李掌柜说的比戏文还带劲,比你们酸文章好听十倍!”
王秀才脸涨得通红:“匹夫懂什么!史书字字珠玑。”
“哪容得他添油加醋?”
李峰抬手按住众人:“诸位稍安。”
“说书本就是七分史事三分演绎。”
“若周先生觉得哪里不妥,尽管指出。”
周显折扇一收:“好。”
“且听你怎么说这官渡之战。”
李峰拿起惊堂木,目光扫过满场。
茶碗碰撞声渐歇,连墙角打盹的老乞丐都坐直了。
“啪!”
惊堂木落桌,震得案上茶盏跳了跳。
“书接前文!战官渡本初败绩,劫乌巢孟德烧粮。”
他声音陡然拔高,像秋风扫过芦苇荡。
“话说袁绍起七十万大军,屯于官渡。”
“曹操引七万兵迎敌,两军相拒月余。”
“曹军粮草渐少,士卒疲乏,曹操心中忧闷。”
有穿粗布短打的粮商叹道:“兵无粮自乱,这可难了。”
李峰瞥了眼周显,继续说道:“此时袁绍帐下谋士许攸,截得曹操催粮书信。”
“连夜来见曹操:‘袁绍屯粮于乌巢,守将淳于琼嗜酒如命。’”
“可遣一军劫粮,操必败矣!”
周显忽然插话:“《三国志》载许攸贪财,因被袁绍斥责才投曹操。”
“你怎说他主动献劫粮计?”
李峰笑了:“周先生只知其一。”
“许攸与曹操少时相识,他既知乌巢虚实。”
“若真心助袁绍,何必等到截得书信才进言?”
“他早不献计晚不献计,偏在此时开口。”
“分明是故意卖个破绽,好投曹操。”
周显一怔,折扇停在半空。
王秀才急忙道:“强词夺理!”
“袁本初四世三公,难道不如曹阿瞒?”
李峰没理他,接着说:“袁绍不听许攸之言,反斥其与曹操有旧。”
“许攸心寒,连夜投了曹营。”
“曹操闻听许攸来投,跣足出迎,抚掌笑道:‘子远来,吾事济矣!’”
张屠户拍着大腿:“好个曹操!这才叫识货!”
李峰提高声音:“许攸献计:‘袁绍粮草尽在乌巢,可星夜劫之。’”
“曹操当即点五千精兵,假扮袁军,衔枚疾走。”
“至乌巢,淳于琼正与众将饮酒作乐。”
“曹军放起火来,营中粮囤尽数燃着,烈焰冲天!”
他说得手舞足蹈,仿佛眼前就是火光熊熊的乌巢。
茶客们屏住呼吸,连周显都忘了挑错。
“袁绍闻乌巢有失,却道:‘可乘曹操劫粮,去劫他官渡大营!’”
“张合苦谏:‘曹营坚固,不如先救乌巢。’”
“袁绍不听,执意令张合、高览攻曹营。”
“二将到了曹营外,见寨墙高耸,防备森严。”
“知难以攻破,又闻乌巢已破,粮草尽焚。”
“索性率军降了曹操!”
“袁军见主将投降,顿时溃散。”
“袁绍只带八百骑逃回河北,七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满场叫好声差点掀了屋顶。
张屠户抡起砍刀砍在木桌上:“痛快!这袁本初就是个草包!”
李峰话锋一转:“曹操仓亭破本初,玄德荆州依刘表。”
“袁绍连遭大败,气急攻心,一病不起。”
“其子袁尚在侧,说道:‘父亲病体未痊,不可远征。’”
“儿愿提兵前去迎敌。”
“绍许之,遂使人往青州取袁谭,幽州取袁熙,并州取高干。”
“四路同破曹操。正是:”
他顿了顿,朗声道:
“才向汝南鸣战鼓,又从冀北动征鼙。”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周显突然拍案而起:“荒谬!”
“袁尚虽年少,却也知兵。”
“你将袁绍诸子说得如同土鸡瓦狗,未免太过偏颇!”
王秀才跟着起哄:“就是!”
“《魏书》明言袁绍‘有威容,知名当世’。”
“岂能容你这般诋毁?”
有个戴方巾的老秀才摇头晃脑:“李掌柜怕是只看过话本吧?”
“连官渡之战的时间都没说对。”
“据《后汉书?袁绍传》,此战始于建安五年二月,终于十月。”
“你刚才说‘相拒月余’,这不是错得离谱?”
茶客们被说懵了,纷纷看向李峰。
李筱急得攥紧阿青的手,阿福撸起袖子就要理论。
李峰却神色平静,走到周显面前:“周先生。”
“建安五年二月,袁绍渡河攻白马,这是前哨战。”
“真正两军在官渡对峙,是从七月到十月,正好三月。”
“我说‘月余’,是取其约数,何错之有?”
老秀才又道:“那你说许攸故意卖破绽,有何凭据?”
李峰反问:“许攸投曹操后,献计决漳河之水破冀州。”
“如此狠辣,岂是为袁绍着想之人?”
“他若真心助袁,早在曹操东征刘备时就该劝袁绍偷袭许昌。”
“可他偏偏等到曹操回师,才想起献劫粮计。”
“这不是故意让袁绍错过战机吗?”
周显脸色变了变:“你…… 你读过《三国志》?”
李峰笑而不语,转向众人:“诸位可知袁绍为何败?”
“非因曹操多智,也非因许攸叛逃。”
张屠户喊道:“因为他不听劝!”
李峰点头:“然也。”
“袁绍手下谋士,田丰刚直,沮授多谋,许攸善断。”
“可他听谁的?”
“田丰劝他缓图曹操,他囚之。”
“沮授劝他护好粮草,他贬之。”
“许攸献计,他叱之。”
“如此刚愎自用,就算没有曹操,也迟早败亡。”
他目光扫过周显等人:“有些读书人,捧着史书当金科玉律。”
“却不知读史要读人心,看势。”
“只记年月日期,算不得真学问。”
周显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王秀才还想争辩,被老秀才拉住。
老秀才拱手道:“李掌柜高见。”
“我等只知咬文嚼字,却不如掌柜看得透彻。”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喝彩:“说得好!”
众人回头,只见朱国瑞分开人群走来。
他身后跟着李保,手里提着个食盒。
“李先生这番话,比国子监的先生说得还透彻!”
朱国瑞走到台前:“袁绍之败,败在容不得异见。”
“败在把忠言当逆耳,把良谋当祸水。”
“这不正应了李先生常说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吗?”
周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对着朱国瑞拱手:“朱员外说的是。”
“我等今日受教了。”
说罢,带着两个秀才灰溜溜地走了。
茶客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张屠户嚷道:“李掌柜,再来一段!”
“我请大家喝茶!”
阿福乐得合不拢嘴,提着茶壶穿梭在桌椅间。
李筱数着刚收的赏钱,指尖都在发颤。
阿青站在门内,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李峰,眼底闪着光。
夕阳透过窗棂,给李峰镀上一层金边。
他拿起惊堂木,在满堂期待的目光中,轻轻敲了敲案几。
“诸位明日请早。”
“且看曹操如何破那四路兵马。”
人群散去时,张屠户硬是留下半扇猪肉。
说是给李掌柜补身子。
朱国瑞打开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桂花糕。
“尝尝,秦淮河畔老字号的。”
他凑近李峰低声道:“先生今日这番话,怕是要传到宫里去了。”
李峰拿起一块桂花糕,甜香漫过舌尖。
“传到便传到。”
“我说的是史事,怕什么?”
朱国瑞看着他从容的样子,忽然笑了。
“也是。”
“有先生这等见识,何惧风浪?”
暮色渐浓,阿福在门前挂起气死风灯。
灯笼的光晕里,不断有晚归的路人驻足。
打听着明日的说书内容。
李筱趴在柜台上,数着铜钱,清脆的叮当声混着远处的更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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