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一种无形的、更加微妙的东西,在公寓冰冷的空气里悄然蔓延。像某种挥之不去的、带着酒气与困惑的余味,附着在每一件家具光洁的表面,渗透进每一次呼吸的间隙。
陆瑾寒似乎对那晚自己的失态感到恼怒。他变得更加沉默,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归家的时间愈发不规律,有时彻夜不归,即使回来,也多半带着一身掩不住的疲惫与生人勿近的戾气。他不再通过监控窥探苏晚的“创作”,甚至在她偶尔拿着素描本出现在客厅时,他会立刻起身,面无表情地避开,仿佛她手中拿着的不是纸笔,而是什么令人不快的脏东西。
他在用这种近乎幼稚的回避,来否认那夜可能存在的、一丝脱离掌控的痕迹。
苏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片深潭,却并未因此掀起更多波澜。无论那声呓语是真是假,无论他此刻的回避是出于何种心理,都无法改变她身处囚笼的事实。她只是更加专注于自己的世界,用那些冰冷的线条和色彩,构筑着属于她的、无声的堡垒。
然而,命运的轨迹,似乎总喜欢在人们自以为找到平衡点时,猛地打一下方向盘。
这天下午,苏晚接到周明的例行电话。电话里,周明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辰星……前几天有点发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发烧?严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别担心,已经退了。就是普通的感冒,可能是换季,加上新环境不太适应。”周明立刻安抚道,“吃了药,睡了两天,现在活蹦乱跳的,就是有点没精神,总念叨着想妈妈。”
听到“想妈妈”三个字,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酸涩的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压低声音:“辛苦你了,周明。一定要照顾好他,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
“我知道。”周明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什么事?”
“前几天,陆瑾寒……来过。”
轰——!
苏晚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手机几乎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他……去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又去见了辰星?
“他……他去做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细扭曲。
“他没待多久。”周明语速加快,似乎想尽快说完,“就是……看了看辰星。辰星当时正病着,有点蔫,看到他……似乎有点害怕,没怎么说话。他留下了一些……很昂贵的儿童营养品和玩具,然后就走了。”
周明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陆瑾寒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比如他看似随意、实则不容置疑地询问辰星的日常和喜好,比如他留下那些礼物时,那种仿佛在施舍、又仿佛在确认所有权的姿态。
但这些,已经足够让苏晚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又去了!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她被困在这个牢笼里,连儿子生病都无法陪伴的时候!他却可以来去自如,用他的方式和存在,一点点侵入辰星的世界!
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像岩浆一样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他有没有……对辰星说什么?做什么?”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没有。至少当着我的面没有。”周明肯定地说,“他只是看了看,问了问情况,留下东西就走了。苏晚,你……你自己要小心。”
挂断电话,苏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愤怒到极致、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如同濒死天鹅最后的挣扎。
他凭什么?!凭什么在她用自由换来的、这脆弱的平衡之下,一次又一次地越界?!凭什么在她承受骨肉分离之痛时,他却能像个施舍者一样,出现在她儿子面前?!
那点因为那夜呓语而产生的、荒谬的动摇,在此刻被这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裂痕?那不过是她绝望中的自我安慰!在他心里,她和辰星,永远都只是他可以随意摆布、任意探视的所有物!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片狼藉的冰冷。
苏晚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寒铁,冰冷,坚硬,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平静。
她站起身,走到次卧那个堆满顶级工具的角落。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未曾被充分使用的画材,最终,落在了那台小型3d打印机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晚上,陆瑾寒回来了。
比平时稍早,身上没有酒气,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冷硬依旧。他似乎想直接回主卧,但在经过客厅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苏晚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次卧或坐在窗边。她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他,面前是那台正在工作的3d打印机。机器发出细微的嗡鸣声,打印头正在一层层地堆积着白色的材料,一个复杂的、暂时看不出具体形态的模型正在缓缓成型。
她的背影单薄而挺直,像一株风雪中孤绝的植物。
陆瑾寒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如此……专注地使用这些工具了。而且,是在客厅,在他必然会看到的地方。
一种莫名的、混合着警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的情绪,在他心底升起。他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和那台正在创造着未知之物的机器。
时间在嗡鸣声中流逝。
终于,打印机停止了工作。
苏晚伸出手,小心地将打印完成的模型从平台上取了下来。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结构。像是一个被无限扭曲、打散后又强行重组的心脏,每一根血管都变成了尖锐的荆棘,每一个腔室都布满了裂纹,但在那破碎的核心深处,却镶嵌着一颗微小而坚硬的、仿佛在搏动着的钻石。
整个模型充满了痛苦、挣扎,却又带着一种诡异而残酷的美感。那是“星骸”与“囚笼变奏曲”的融合与升华,是她所有压抑情感最极致、最赤裸的宣泄。
她拿着那个冰冷的、白色的模型,缓缓转过身。
目光,直直地迎上了陆瑾寒。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陆瑾寒看着她手中的那个模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那扭曲的形态,那尖锐的荆棘,那核心处微小的钻石……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瞬间照见了他施加于她身上的一切,以及她内心深处不曾熄灭的、倔强的光芒。
他看到她脸上那种平静得近乎悲壮的神情,看到她眼底那片被泪水洗涤过后、更加清晰冰冷的决绝。
然后,在陆瑾寒几乎屏息的注视下,苏晚举起了那个模型。
她的手指,用力。
“咔嚓——”
一声清脆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突兀地炸响。
那个凝聚了她无数痛苦、挣扎与心血的模型,在她手中,被她亲手,毫不留情地,掰成了两半。断裂处,白色的材料茬口狰狞。
她看着手中断裂的模型,又抬起眼,看向脸色骤变的陆瑾寒。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却带着摧毁一切力量的弧度。
“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破凝固的空气,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这就是你想要的……‘消遣’的结局。”
她松开手。
两半残骸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如同某种东西,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打碎了。
陆瑾寒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瞳孔紧缩,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近乎……失控的表情。
轨迹,彻底偏离。
失控的列车,正朝着未知的、危险的深渊,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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