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被默许的、在屏幕上构建虚幻世界的权利，像沙漠中偶然发现的一小片绿洲，暂时缓解了苏晚灵魂的干渴。她依旧每日删除那些画作，像完成一场秘密的献祭，将珍贵的记忆封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日子在一种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平衡中，缓慢流淌。
直到这天下午。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温暖的光斑。苏晚刚结束与周明的例行通话，确认了辰星的平安。小家伙似乎在新环境里找到了乐趣，周明说他最近迷上了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内容天马行空，有会飞的鱼，有长着轮子的房子，还有……一个戴着奇怪帽子的、站在星星上的人。
“他说那是星星爸爸，开着火箭来看他。”周明在电话那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苏晚握着手机，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又酸楚的手轻轻攥住。星星爸爸……她编织的童话，在辰星纯净的世界里，生根发芽，长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奇妙的枝叶。这让她感到慰藉，又涌起更深沉的愧疚。
她需要一点力量。一点来自那个真实世界的、带着辰星温度的力量。
她走到次卧，从床头柜的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个被她珍藏的、装着辰星证件照的小小相框。照片上的小家伙穿着幼儿园统一的制服，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眉眼间依稀已有某个男人的冷峻影子，却被孩童的纯真软化。
她将相框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支撑下去的勇气。
就在这时，公寓大门处传来密码锁开启的电子音。
苏晚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将相框藏到身后。这个时间，陆瑾寒通常不会回来。
进来的果然是陆瑾寒。他今天似乎没有去公司，穿着一身休闲的深色便装，神色不像平日那般冷硬，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放松的痕迹。陈铭跟在他身后，手里没有拿公文包，反而提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装食物的纸袋。
更让苏晚心脏骤停的是，陆瑾寒的视线，在她藏相框的手上极快地掠过，然后，落在了她的脸上。
“站在那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冰冷，但那份掌控感依旧存在。
苏晚僵硬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到了吗？他看到辰星的照片了吗？他会有什么反应？
“手里拿的什么？”陆瑾寒朝她走近几步，目光带着审视。
苏晚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藏得更紧，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
陆瑾寒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强行去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是好奇，还是酝酿着风暴。
“拿出来。”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晚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她知道躲不过去。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从身后拿出，摊开掌心。那个小小的塑料相框，安静地躺在那里，照片上辰星灿烂的笑容，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陆瑾寒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照片上那个酷似自己的小男孩。那双黑亮的眼睛，挺翘的鼻梁，甚至笑起来时嘴角那点细微的弧度……都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早已模糊的童年。
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情绪，在他眼底极快地翻涌而过。有确认血缘的冰冷笃定，有被欺骗隐瞒的残余怒意，有对于这个突然具象化的“儿子”的陌生感，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悸动的东西。
但他很快将这一切压了下去，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相框，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上辰星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毫无温度的触碰。
“他叫……辰星？”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苏晚死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苏、辰、星。”陆瑾寒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品味着某种意味，“星星？你告诉他，他爸爸在天上，变成了星星？”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愤怒和屈辱：“不然呢？我该告诉他什么？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用钱买下他母亲子宫、视他为不该存在的错误的冷血怪物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破釜沉舟的尖锐。
陆瑾寒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他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他冰封的外壳灼伤。
“看来，这五年，你只学会了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以及，如何将一个流着陆家血脉的孩子，教导得……敌视他的父亲。”
“他不是敌人！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苏晚激动地反驳，“我是在保护他！我不想让他活在你的阴影下！不想让他变成第二个你！”
“保护？”陆瑾寒嗤笑一声，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用谎言？用躲藏？让他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活着？苏念，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他猛地伸手，不是对她，而是指向她身后的落地窗外，那片繁华却冰冷的城市：“他本该站在这里！站在顶端！拥有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不是跟着你，躲在那个肮脏破败的小镇，对着几张废纸涂鸦，幻想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星星爸爸’！”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利刃，将她小心翼翼守护了五年的、关于辰星的整个世界，残忍地剖开，踩碎。
“不准你那样说他的画！不准你那样说我们的生活！”苏晚尖声喊道，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心痛，“那不是什么肮脏破败的小镇！那里有阳光，有河水，有会关心我们的邻居！那里比这个冰冷的、华丽的笼子好一千倍，一万倍！”
“是吗？”陆瑾寒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底的风暴更加汹涌，却扯出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容，“可惜，从今以后，他不会再有机会待在那个你认为‘好一万倍’的地方了。”
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一种巨大的、灭顶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你……你什么意思？”
陆瑾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陈铭使了个眼色。
陈铭立刻上前一步，将一直提在手里的那个纸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解锁，点开一个视频文件，然后，将屏幕转向苏晚。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屏幕上，是一个布置得温馨可爱的儿童房。而坐在房间中央地毯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蜡笔在一张大纸上涂抹的，正是她的辰星！
他穿着她离开前买的那件蓝色小恐龙卫衣，小脸胖嘟嘟的，神情专注。他画的是……一片蓝色的背景，上面有一个戴着奇怪帽子、站在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上的小人，旁边还用拼音歪歪斜斜地写着“xing xing ba ba”。
而在辰星旁边，地毯的边缘，入镜了一角——那是一双锃亮的、属于成年男性的黑色皮鞋，以及一截熨帖的、价格不菲的西装裤管。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冻结。
他……他找到了辰星！他不仅找到了，他还……去见了辰星！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周明明明说……他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陆瑾寒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冰冷而笃定，“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想，就没有找不到的地方。”
他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纸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系着蝴蝶结的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做工极其精致、栩栩如生的宇航员模型。
“看来，他很喜欢‘星星爸爸’这个角色。”陆瑾寒拿着那个模型，目光扫过屏幕上辰星那幅画，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所以，我让人准备了这个。告诉他，是‘星星爸爸’派火箭送来的礼物。”
他顿了顿，看向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苏晚，一字一句，如同最终的行刑宣告：
“他似乎……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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