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内,死寂如铁。满地碎瓷在残存的青铜阵光下,折射出冰冷星点,每一片都刻着刺目的朱砂编号,如同仙界烙在魂魄上的罪印。空气里漂浮着花粉溃散后的腥甜、桃根腐烂的浊气,还有新鲜血液的咸腥,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末世之息。
南宫翎撕下衣襟,草草裹住手臂上被瓷片划出的裂痕状伤口,那伤痕深处透出阴寒,仿佛骨髓里都结着冰碴。他眼神如刀,扫视着满地狼藉:“抽丝剥茧寻端倪,这些劳什子编号,便是撕开巡天监画皮的第一道口子!” 妖刀夜哭斜指地面,刀尖兀自嗡鸣,似在渴饮仇敌之血。
玄鉴的竹杖深深杵进青砖,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蒙眼黑布下,嘴角一缕蜿蜒的血线触目惊心,心口那半截茶针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微微震颤。“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一个巡天监!” 他声音嘶哑,字字淬冰,“以茶经为咒,炼妖为炉,‘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泼天血债,终有清算之日!” 那股压抑的、几近沸腾的杀意,在他残破躯壳内奔突冲撞,引得背后绷带下的锁链虚影都明灭不定。
茶心半跪在墙角,魂火黯淡如风中残烛。她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青萝揽在怀中,指尖拂过小妖苍白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目光却死死锁在那块斜插在尸体胸口、刻着模糊地图的最大瓷片上。那瓷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无声诉说着更深的黑暗。“道旁苦李无人摘,这地图现得蹊跷,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低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字字清晰。
“蹊跷与否,一探便知!” 南宫翎大步上前,五指如铁钳,攥住那瓷片边缘,猛地发力!
嗤——
瓷片被硬生生从尸身胸膛拔出,带起一溜黑红的血沫。一股比停尸房阴气更甚的冰寒瞬间顺着南宫翎的手指蔓延而上,仿佛要冻结他的血脉。他闷哼一声,手臂肌肉贲张,煞气透体而出,才勉强抵住那蚀骨寒意。瓷片被他重重拍在相对完好的地面,发出一声沉闷回响。
玄鉴在茶心搀扶下踉跄走近,三人围拢。茶心指尖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魂火,凑近照亮。
瓷片表面,线条纵横交错,深深刻入胎骨。山势逶迤如卧龙僵死,水脉断续似毒蛇潜行,几处用古篆标注的地名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磨损。唯有一处泉眼状的标记旁,三个小字刻得深些,笔划扭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无味泉”。
“南山…无味泉…竟是这里!” 玄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是激动,又似恐惧,“陆羽大人晚年失踪前最后停留之地!传说泉眼通幽,能洗尽万茶铅华,返璞归真,乃茶道至高圣境!难怪蛟主觊觎,仙界遮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等圣地,终成祸源!” 他猛地抬头,“黑手”转向南宫翎,“刀!”
南宫翎毫不犹豫,反手将妖刀夜哭递过。玄鉴握紧刀柄,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掌一划!
噗!
暗红色的、带着微弱金芒的血液涌出——那是他本命精血,蕴含着镇妖锁链的封印之力!血珠滴落,并非随意流淌,而是如同活物,精准地沿着瓷片上那模糊的山脉轮廓、断续的水脉痕迹,以及那扭曲的“无味泉”三字,飞速游走、填充!
嗤…嗤嗤…
血线过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过冰雪。原本模糊阴郁的地图线条,在玄鉴精血的浸染下,骤然变得清晰、明亮!山脉隆起嶙峋的脊骨,水流泛起幽暗的波光,整个地图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在昏暗中散发出一种妖异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尤其是那“无味泉”的标记,血光最盛,如同一只缓缓睁开的魔眼!
“果然是它!陆羽遗迹!” 南宫翎呼吸粗重,眼中精光爆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端了蛟主老巢,砸烂仙界的炼妖炉,此地便是关键!”
“不…不对…” 玄鉴死死“盯”着血光流转的地图,眉头紧锁如铁疙瘩,声音愈发凝重,“这地图…太‘新’了。线条走势,暗合九宫困杀之局,泉眼位置,更是死门所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不像圣境指引,倒像是…请君入瓮的陷阱阵图!”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
“唔…” 茶心怀中的青萝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悠悠转醒。翠绿的猫瞳茫然四顾,带着未散的惊悸。当她的目光触及地面那块被玄鉴之血点亮、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瓷片地图时,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伸出小小的手指,朝着地图上那光芒最盛、最妖异的“无味泉”标记点去。
“青萝别碰!” 茶心惊呼,伸手欲拦。
指尖已落。
嗡——!
一股冰冷彻骨、带着无尽怨毒与绝望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顺着青萝的指尖,狠狠冲入她的脑海!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死寂!青萝浑身剧震,小小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后弓起!翠绿的猫瞳瞬间被一片幽暗冰冷的深水淹没、扩张至极限!
她“看”到了——
无边的黑暗。冰冷刺骨的水流包裹着每一寸感知。在幽邃得令人窒息的泉眼之底,水波诡异地扭曲着光线。一具女子的躯体如同沉睡般悬浮着,素白的衣裙早已被水浸透,紧贴着失去生机的肌肤。浓密的长发如同腐败的水草,散乱地漂浮着,遮蔽了大部分面容。唯有一颗头颅,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托举着,向上转动。
长发向两侧滑开…
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庞暴露在幽暗的水光里!
空洞!一双失去眼珠、只剩下漆黑窟窿的眼窝!
那熟悉的眉眼轮廓,那曾被她跪拜、供奉在心底最深处、象征着慈悲与守护的容颜…此刻只剩下被水浸泡后的浮肿与死寂的怨毒!
头颅的嘴唇似乎微微开阖,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娘娘。
“泉底…泉底啊——!!!” 青萝的灵魂仿佛被那空洞的眼窝吸了进去,发出崩溃到极致的嘶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声带撕裂喷出的血沫,“娘娘的头颅!是娘娘的头颅!娘娘在泉眼里!泡着!她的头!她的头——!!!”
这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利锥,狠狠扎进茶心与玄鉴的耳膜,刺入他们翻腾的心海!停尸房内阴风骤起,油灯残焰疯狂跳动,墙壁地面凝结的冰霜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茶心如遭五雷轰顶!抱着青萝的手臂瞬间僵硬。她低头看着怀中癫狂抽搐、涕泪横流的小妖,又猛地抬头看向玄鉴,眼中充满了惊骇、困惑、以及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在疯狂滋生!青萝的血能退桃根锁链…青萝识得“娘娘”…青萝的传承记忆碎片…这些凌乱的线索,被眼前这惨绝人寰的幻象瞬间串联!一个呼之欲出的恐怖答案让她几乎窒息!
“什么?!” 玄鉴亦是浑身剧震,蒙眼黑布下的“目光”死死“钉”在青萝扭曲的小脸上,似乎想穿透她的神魂,看清那泉底的可怖景象。“无味泉底…这不可能!陆羽圣境怎会…难道是镇封?还是…炼化?!” 饶是他心志如铁,也被这骇人的信息冲击得思绪翻腾。
就在这心神剧震、死寂即将被更深的混乱吞没的瞬间——
异变再起!
茶心手中紧握着的那块作为地图载体的最大瓷片,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一股幽蓝色的、冰冷到极致的火焰,猛地从“无味泉”那个标记处爆发出来!
嗤——!
蓝焰无声咆哮,疯狂舔舐着瓷片表面!没有灼热,只有刺穿骨髓的绝对冰寒!玄鉴以精血描摹出的清晰地图,在蓝焰中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画卷,山脉的线条扭曲融化,水脉的痕迹蒸发消散,那些模糊的地名更是瞬间汽化无踪!
火光跳跃中,地图的模样在冰焰里被强行改写!
“无味泉”的标记坍缩、变形,最终化作一个狰狞的、旋转着的黑洞漩涡,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咽喉!漩涡周围,巨大的炉体轮廓在蓝光中拔地而起,炉壁厚重粗糙,布满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暗红纹路——细看之下,竟全是由无数微缩的《茶经》残句符文构成!炉体之上,几处原本标注地名的地方,在冰焰焚烧中扭曲显形,化作三个鲜血淋漓、散发着滔天怨气的古篆大字:
**孽火焚妖!
千魂为薪!
炼魄成丹!**
“炼…妖…炉!” 茶心看着冰焰中彻底显露的恐怖图形,一字一顿,齿缝间迸出森然寒气。那幽蓝冰焰顺着她握瓷的手指急速蔓延,所过之处,皮肤瞬间失去血色,覆盖上厚厚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白霜!极致的寒意如同亿万冰针,顺着血脉直刺心脏,仿佛要将她的生命连同灵魂一起冻结!她闷哼一声,几乎握不住瓷片!
“中计了!” 玄鉴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那压抑的怒火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抬手,布满青筋的拳头狠狠砸向地面!
轰!
青砖碎裂!尘土混合着冰屑飞扬!
“挂羊头卖狗肉!好一个偷天换日的毒计!” 玄鉴目眦欲裂,黑布下的面孔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巡天监!你们这群披着仙袍的魑魅魍魉!竟敢亵渎圣典,移花接木!以陆羽遗迹‘无味泉’为饵,掩盖这逆天绝地的炼妖炉!” 他指向冰焰中那三个血淋淋的古篆,声音如同刮骨的寒风,“‘孽火焚妖’?‘千魂为薪’?‘炼魄成丹’?这是要将南山化作血肉磨盘,炼尽天下妖灵!蛟主与他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这地图就是钓我们上钩的毒饵!金风未动蝉先觉,我们差点就成了扑火飞蛾!”
他剧烈的情绪牵动心口旧伤,话未说完,又是一口暗红逆血喷出,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
就在这怒意滔天、寒意彻骨、混乱达到顶点的刹那——
噗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坠响。
一片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质地似布非布似皮非皮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幽灵信使悄然送来,打着旋儿,从停尸房那空洞的、没有门板的窗棂外飘落进来。它轻飘飘地,精准地落在茶心脚边那堆狼藉的碎瓷片中。
焦黑的碎片上,赫然钉着半截断裂的器物——通体青铜,布满熟悉的云雷纹路,正是之前伪装成守卫仙吏佩剑的那种假茶针!断针的尖端,一点暗金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体,在昏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仙血!
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里,那“沙…沙…沙…”的金铁刮擦瓦片的声响,再次突兀地响起,仿佛有冰冷的爪子在屋顶缓慢爬行。声音由近及远,带着某种嘲弄般的节奏,最终彻底消失在死寂的黑暗深处。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又似下一场腥风血雨的开篇序曲。
停尸房内,时间仿佛凝固。
茶心掌中,幽蓝冰焰仍在无声燃烧,炼妖炉的狰狞图形在火光中森然可怖。玄鉴拄着竹杖,胸膛剧烈起伏,嘴角血迹未干,蒙眼黑布无风自动。南宫翎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刀锋直指窗外无边的黑暗。青萝蜷缩在茶心怀里,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破碎的呜咽断断续续。
寒意,比地上的冰霜更刺骨,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地上,那枚染着暗金仙血的假茶针,静静地躺在碎瓷堆里,针尖一点金芒,像一只嘲弄的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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