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半,广告公司的格子间渐渐空了。中央空调还在吹着微凉的风,风口偶尔发出“嗡嗡”的轻响,混着走廊里保洁阿姨拖地的“哗啦”声,落在许知夏耳边,像一层磨人的毛絮。她面前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标题是“星辰乳业新品推广方案(第七版)”,光标在“大众喜爱的清新风格”这句话后面闪着,像个不停眨眼的问号。
键盘上还沾着早上没擦干净的咖啡渍,许知夏盯着那片浅褐色的印子,突然想起拾遗斋里那方寿山石印章——石面上的“破荷轩主”四个字,笔画边缘带着吴昌硕刻意保留的“毛边”,不像机器刻的那样规整,却透着股活气。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块印章,轻轻放在鼠标旁。寿山石的凉意从指尖渗进来,顶部的破荷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却奇异地让她乱跳的心稍微稳了些。
手机在桌角震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今晚回家吃饭吗?我炖了排骨。”许知夏手指悬在屏幕上,想回“加班”,又怕母亲追问“怎么又加班”,最后只打了个“嗯”。她想起昨天母亲还在电话里念叨:“知夏,你在公司要乖,客户说什么就改什么,别耍小聪明,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那时她攥着手机点头,挂了电话却对着空白的方案页发呆——她其实知道第七版方案哪里不好,客户要“大众款”,她就把所有流行元素都堆上去:浅蓝色主调、卡通奶牛图案、“健康每一天”的口号,可拼在一起,就像一盘没放盐的菜,寡淡得让人记不住。
领导中午路过她工位时,停下来看了眼屏幕,语气里带着失望:“知夏,你大学时的毕业设计我看过,那个‘老茶馆新故事’的系列海报多有灵气?怎么现在做方案,跟套模板似的?”她当时低着头没敢说话,心里却像被针扎了——她不是不想加自己的想法,是怕。怕客户说“不喜欢”,怕领导说“不靠谱”,更怕像母亲说的那样,“一出错就丢了工作”。
许知夏指尖轻轻划过印章上的破荷,突然想起沈砚给她讲的故事:吴昌硕刻“清”字时少了一点,妻子让他换块石头,他却盯着印章笑,说“这石头跟了我半个月,有感情了”。她突然笑了,自己怎么连块石头都不如?石头还敢留着崩裂的纹路,她却连在方案里加一笔自己的画都不敢。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方案里的“版式设计”页面,鼠标悬在“删除”键上,手指抖了半天,终于按了下去。浅蓝色的背景被删掉,她换上了一种浅褐色——和寿山石的颜色很像,不扎眼,却透着股温润的质感。接着是卡通奶牛,她犹豫了一下,把图案缩小,移到了角落,腾出的空白处,她点开绘图工具,开始画荷花。
笔刷在屏幕上划过,她刻意没把花瓣画得规整。第一片花瓣边缘留了个小小的缺口,像被风吹破的样子;第二片花瓣只画了一半,露出里面细细的花蕊;第三片花瓣上,她还加了两道浅纹,像雨水打出来的痕迹。画完时,她自己都愣了——这哪里是客户要的“圆满清新”,分明是拾遗斋里那方印章的模样,带着点不完美的倔强。
“知夏,还没走啊?”邻座的林姐收拾好包路过,探头看了眼屏幕,“你这荷怎么是破的?客户要的是‘圆满’主题啊,你这么画,他们肯定不喜欢。”
许知夏的心猛地一紧,手不自觉地攥住了印章。石面的凉意让她冷静下来,她抬头看着林姐,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林姐,我觉得‘圆满’不一定是完整的。你看这破荷,虽然花瓣缺了,可看着更有劲儿,就像……就像人遇到难事儿,扛过去就不一样了。”
林姐愣了愣,笑了:“行啊知夏,终于敢说自己的想法了。其实上次你说想加‘传统纹样’,我就觉得挺好,总比现在这千篇一律的强。”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又剩了许知夏一个人。她看着屏幕上的破荷,突然想起小时候学画画的事儿。那时她总爱把太阳画成橘红色,把小草画成嫩黄色,老师夸她“有灵气”,母亲却总说“太阳应该是金色的,小草是绿色的,你别瞎画”。后来她就不瞎画了,画什么都照着课本上的来,可画出来的画,再也没被老师夸过。
她摇摇头,把那些念头甩开,继续修改方案。文案部分,她删掉了“健康每一天”的口号,改成了“一杯星辰,见生活本真”。下面还加了段小字:“就像荷塘里的荷,有圆满,也有残缺,每一种模样,都是生活的样子。”写完后,她把印章放在键盘旁,对着屏幕小声说:“吴昌硕先生,我也试着‘错’一次,希望你能帮我。”
方案提交按钮在屏幕右上角,红色的,像个小小的信号灯。许知夏盯着它看了十分钟,期间喝了两杯水,去了一趟洗手间,甚至还整理了一遍抽屉里的文件。最后,她拿起印章,把它贴在胸口,能摸到破荷的纹路,像握着一点勇气。她闭上眼睛,按下了“提交”。
提交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她手心攥出了冷汗,后背也湿了一片。她瘫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突然觉得很轻松——不管客户喜不喜欢,她终于做了一次“不乖”的自己。
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王总(星辰乳业)”。许知夏的心脏“咯噔”一下,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她深吸三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点没藏好的紧张:“王总,您好。”
“小许啊,方案我看了。”王总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点模糊,却足够清晰,“之前的版本太普通了,没什么记忆点,这次这个……有点意思。”
许知夏愣了三秒,没反应过来:“王总,您……您是说,您喜欢?”
“喜欢谈不上,但有新意。”王总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那个破荷画得不错,我女儿看到了,说‘这荷花好特别’。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这种有个性的东西,不是非要圆满才好看。文案也改得好,‘见生活本真’,我们做乳业的,不就是想给人真实的好东西吗?”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键盘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许知夏赶紧用手背擦掉,怕王总听见哭声:“谢谢您,王总。要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您随时找我。”
“不用改了,就按这个来。”王总说,“下周开个会,你给团队讲讲你的想法,年轻人就该有自己的主意,别总跟着别人的思路走。”
挂了电话,许知夏把脸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了。不是因为方案通过了,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原来“不乖”也不可怕,原来坚持自己的想法,真的会被看见。她拿起印章,在灯光下仔细看——顶部的破荷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那些不整齐的纹路,此刻看起来像一个个小小的勋章。
办公室的灯渐渐暗了,只有她这盏还亮着。许知夏关掉电脑,把印章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背上包走出格子间。走廊里的保洁阿姨已经拖完了地,地面亮晶晶的,映着头顶的灯,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走出公司大楼,晚风迎面吹来,带着点夏天的热气,却让人觉得舒服。许知夏沿着路边慢慢走,路过一家花店时,她停下来,买了一束荷花——不是那种开得正好的,是带着点花苞、花瓣边缘有点卷的,像她画在方案里的样子。
走到拾遗斋巷口时,她看到那盏红灯笼还亮着。沈砚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拿着那块寿山石印章,正用软布轻轻擦拭。许知夏走过去,把手里的荷花递给他一支:“沈先生,谢谢你的印章。”
沈砚抬头看她,笑了:“看你的样子,是想通了?”
“嗯。”许知夏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终于明白,破的荷,也很好看。”
沈砚把印章递给她,指了指上面的“破荷轩主”:“吴昌硕刻这方印时,肯定没想到,一百多年后,它能帮到一个小姑娘。其实啊,不管是印章还是人,都不用怕不完美,有时候那些‘错处’,反倒是最特别的地方。”
许知夏接过印章,握在手里,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不是满月,缺了一小块,却比满月更温柔。她想起母亲炖的排骨,突然想快点回家,想跟母亲说,她今天做了一件“不乖”的事,却做得很开心。
“沈先生,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您。”许知夏挥挥手,转身朝家的方向走。
沈砚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把那支荷花插在旁边的瓷瓶里。夜风拂过,荷花轻轻晃动,和灯笼的光映在一起,像一幅温柔的画。他拿起印章,在灯光下轻轻摩挲——这方刻着破荷的印章,终于等到了那个懂它的人,而那个曾经怕犯错的小姑娘,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破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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