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内,空气是凝固的。
那是一种混杂了脂粉、鲜血与极致恐惧的味道。
雨姬瘫软在地,那身如血的红裙铺陈开来,像一朵被碾碎的凄美花朵。
她眼神空洞,绝美的脸上再无半点风情,只剩下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巧空壳。
“鬼!有鬼啊!”
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商终于从窒息的恐惧中挣脱,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
这一声,点燃了火药桶。
“快跑!那两个人都是妖孽!”
顷刻间,整座听雨楼人仰马翻,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权贵们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女们也抱着头,花容失色地尖叫着,四散奔逃。
整个世界都在喧嚣,都在崩溃。
唯独陆羽,充耳不闻。
他慢条斯理地脱掉一副手套,再换上一副新的,仿佛刚才碾碎一个百年老鬼的骄傲,只是不小心溅上了一滴油污。
他蹲下身,视线重新落在那具尚有余温的独眼大汉尸体上。
这才是他的世界。
陈皮僵在原地,抱着那包冰冷的“餐具”,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在陆羽专注的侧脸,和地上那团失去生机的红衣之间来回扫视。
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陆、陆哥……”
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您……您是真把这当成咱们大理寺的停尸房了啊?”
“你不是一直想来?”
陆羽头也不抬,剔骨刀在他手中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在大汉被剖开的胸腔里,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像是在梳理着最精密的仪器。
“可我只想来听曲儿,我不想听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啊!”
陈皮快哭了。
他感觉自己这十几年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陆羽的刀下,被一片片地剔除、分解,然后重组成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恐怖形状。
就在这时,楼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甲胄碰撞,杀气腾腾。
“大理寺办案,所有人不许动!”
郑克身着官服,手按腰刀,带着大理寺的精锐捕快冲了进来。
甫一进门,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与挥之不去的怨气,就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满地狼藉。
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还有几个口鼻溢血、瘫倒在地的宾客,眼神涣散,显然神魂受到了重创。
“陆先生!”
郑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蹲在尸体旁的月白色身影。
陆羽没有回应。
他的姿态,专注而虔诚,手指探入独眼大汉破碎的胸腔,沿着那些被音波震成肉泥的内脏轻轻滑动。
他在阅读。
阅读死亡留下的每一个字符。
“郑大人,您看……”一名捕快声音发颤,指向大堂中央。
那里,红衣女子瘫软着,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生机。
像一尊摔碎在地上的神像。
“雨姬……”
郑克心头剧震。
他来之前还在担心陆羽的安危,可眼前的景象告诉他,该担心的,从来都不是陆羽。
而是陆羽的敌人。
“封锁现场!清点尸体!将所有活口带走审问!”
郑克强迫自己冷静,压低声音下达指令。
他知道,这不是办案。
这是在为一尊神只,打扫战场。
他走到陆羽身边,只看了一眼那具被完美剖开的尸体,就感到喉头一阵发紧。
“陆先生,您……查到了什么?”
陆羽抬起头。
他手指上沾着一丝黏稠的黑血,在指尖轻轻揉捻,然后凑到鼻尖,嗅了嗅。
“死于‘黑铁悼歌’。”
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不是在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里,而是在他那间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专属仵作房中。
“这具尸体上,残留着一丝极其精纯的怨力,源头是‘镇国黑铁’的本体。”
他指了指大汉空洞的七窍。
“但最有趣的,是他的灵魂。”
“灵魂?”郑克完全无法理解。
“嗯。”
陆羽收回手,语气中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惋惜。
“被彻底撕碎了,像一张被打湿后又用力揉搓的纸,连一个完整的字迹都没留下。”
“可惜了,这么好的素材,连亡语都无法聆听。”
郑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完全听不懂陆羽在说什么,但他听懂了那种遗憾。
那是一个顶级的工匠,发现一块绝世璞玉内部存在无法修复的裂痕时,才会有的遗憾。
“那……雨姬呢?”郑克艰难地将目光移向那个瘫软的红衣女子。
陆羽站起身,走向雨姬。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的心脏是假的,魂魄是偷的。我刚刚只是把不属于她的东西,剥离了而已。”
陆羽抬起脚,用靴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雨姬失落在旁的古琴。
铮——
一声凄厉的哀鸣响起,不再有任何杀伤力,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怨毒。
“这架琴,就是她口中的信物,‘黑铁悼歌’的琴谱。”
陆羽缓缓说道。
“它本身,就是‘镇国黑铁’怨力的一部分,一个实体化的杀招。”
“那……”郑克犹豫着,“这等邪物,如何处置?”
陆羽没有回答,而是俯身,将那架通体漆黑的古琴轻轻抱起。
琴身冰冷刺骨。
他抱着琴,走向那几具死去的宾客尸体。
他的手指,在一具尸体的眉心轻轻一触。
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与怨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盗取镇压之石……死……】
他走向下一具。
【祖辈之秘……死……】
陆羽的目光在剩下的几具尸体上一一扫过,他没有再动,却已洞悉了一切。
这些死者,并非无辜。
他们或他们的先辈,都曾像蛀虫一样,啃食过“镇国黑铁”的封印,加速了它的复苏。
雨姬的琴音,不是无差别攻击,而是一场精准的“清理门户”。
“郑大人。”
陆羽突然开口。
“是。”郑克立刻应道。
“这些尸体,全部带回大理寺。”
“还有。”
陆羽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郑克。
“将这座听雨楼,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甚至每一寸墙皮,都给我刮下来,全部运回大理寺。”
“啊?”
郑克彻底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羽抱着那架古琴,用一种看待珍稀药材的眼神,扫视着这栋灯火璀璨的奢靡建筑。
“这栋楼,是‘镇国黑铁’的‘人牲圈’,是那个所谓‘楼主’的炼蛊场。”
“他要的,是这栋楼里沉淀了至少百年的,所有流淌过的欲望、滋生出的怨恨,以及浸透进砖瓦里的,每一缕死亡气息。”
“如果说独眼龙是一具尸体。”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让郑克汗毛倒竖的弧度。
“那么这整座楼,就是一具更大,也更有趣的尸体。”
“这些,都是最好的……尸检样本。”
郑克的大脑,一片空白。
陆羽没有再解释,他抱着琴,转身,一步步向楼外的无边夜色走去。
“陆先生,您……您要去哪儿?”郑克下意识地问道。
“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陆羽的声音,飘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什么地方?”
“尸体最多的地方。”
陈皮像是被抽了筋骨,抱着那包沉甸甸的解剖工具,魂不守舍地跟了上去,一边小跑一边带着哭腔呢喃:
“陆哥,咱回衙门能换个词儿吗?我怕我晚上做梦,梦见自己被您给刮了……”
夜色深沉。
听雨楼依旧灯火通明。
但从今夜起,这里不再是销金窟,而是一件等待被解剖的,巨大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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