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四十七分。
城市沉入一种粘稠的黑暗里,白日喧嚣的余烬早已冷却,连霓虹都显得疲惫不堪。
李国栋靠坐在客厅那张皮质有些皲裂的单人沙发里,身体陷进去,像是被这无边无际的寂静吞噬了半边。
只有手机屏幕冷白的光,像一块小小的、悬浮的墓碑,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四十五岁的脸,眼袋厚重,法令纹如同刀刻,鬓角已染了霜,头发有些油腻地贴在额角。
一套脱了型的灰色旧家居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如同他此刻的精神气。
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
美食探店、无聊段子、夸张带货、明星绯闻……信息洪流冲刷着视网膜,却留不下丝毫痕迹。
直到指尖掠过某个视频,画面陡然被一片暖黄的光晕充满,
像有人在这冰冷的深夜,猝不及防地在他眼前点燃了一小簇篝火。
视频没有配乐,
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滋滋”轻响,如同某种温柔的背景白噪音。
镜头对准一个光洁的不锈钢料理台。
一双女人的手正在操作,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没有花哨的装饰。
灯光是精心布置过的,柔和的暖黄色,从斜上方倾泻下来,将料理台笼罩在一片蜂蜜般的氛围里,连不锈钢的冷硬边缘都仿佛被融化。
那双手正灵巧地揉捏着一团深红色的面团。
镜头拉近,饱满的蔓越莓干镶嵌在浅褐色的面团里,像凝固的琥珀,又像散落的红宝石。
女人将面团擀平、切割,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家常的、不疾不徐的韵律。
接着,
一块块切好的饼干胚被整齐地码放在铺了烘焙纸的烤盘上,送入预热好的烤箱。
画面切换,
透过烤箱的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橘红色的光,如同温暖的炉膛。
那些小小的饼干胚在热力作用下,边缘开始泛起诱人的金黄色,中心部分慢慢鼓起,蔓越莓干变得更加晶莹。
烤箱里传出的滋滋声变得更为清晰,仿佛油脂在欢唱,糖分在焦化。
一股无形的、浓郁甜香,裹挟着黄油融化后的醇厚奶香,还有蔓越莓特有的微酸果香,几乎要冲破屏幕的束缚,弥漫进李国栋这间只有泡面调料包和灰尘味道的客厅。
他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却只有空调送出的、带着金属味的干燥凉风。
但这香气,仿佛已经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视频的焦点短暂地模糊了一下,似乎拍摄者移动了镜头。
当画面重新清晰时,背景虚化,前景是刚出炉、冒着腾腾热气的蔓越莓饼干,被一只戴着隔热手套的手小心地转移到藤编的篮子里。
镜头微微向右平移,不经意间,扫到了厨房角落的一张小方桌。
一个女孩坐在那里,侧对着镜头。
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质睡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
十四岁左右的年纪,正是抽条的时候,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英语词汇书,一盏老式的、灯罩有些泛黄的台灯,将昏黄的光晕投在她面前的纸页上。
她微微低着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显然在专注地背诵单词。
光线勾勒出她略显苍白的脸颊轮廓,鼻梁挺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整个人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周遭的温暖、烘焙的香气、镜头的存在,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的眼神透过屏幕传来,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沉静,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复杂暗流。
就是这惊鸿一瞥的侧影,像一颗冰冷的子弹,毫无预兆地击穿了李国栋麻木的神经外壳,
精准地命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荒芜的角落。
他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女孩身上。
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胸腔里,一种尖锐的、混合着酸楚和巨大空洞的疼痛猛地炸开。
他几乎是狼狈地移开视线,仓皇地投向客厅墙壁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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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挂着一个空荡荡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放大的照片。
照片上也是一个房间,一个属于女孩的房间。
粉色的墙壁已经有些褪色,贴着几张泛黄的动漫海报,书桌上还摆着一个半旧的兔子玩偶。
窗台上,一盆小小的绿萝顽强地伸展着枝叶。
但整个房间,没有生气。床铺得一丝不苟,冰冷平整,书桌上纤尘不染,没有摊开的书本,没有散落的文具。
这只是一个被精心拍摄下来的、关于“曾经”的标本。
-------那是李妍的房间。
在他离婚判决书下来的第二天,十二岁的李妍就一言不发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像一头倔强的小兽,头也不回地跟着前妻离开了这个家。
从此,那个房间就彻底空了,凝固在他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成了墙上一个刺眼的、提醒着“失去”的伤疤。
三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
李妍只会在法律规定的探视日出现,像完成一个冰冷的仪式。
她长高了,变得挺熟,眼神里带着李国栋读不懂也无力触碰的疏离和审视。
父女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河。
他笨拙地试图递过去的关心,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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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里那个在暖光下安静背单词的侧影,陈小雨,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李国栋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无数碎片汹涌而出:
李妍更小的时候,也是这样,蜷在沙发角落地板上,就着落地灯的光,用稚嫩的童音磕磕绊绊地念绘本;
她第一次考了一百分,兴奋地举着卷子冲进家门,小脸涨得通红;
她发烧时,迷迷糊糊地攥着他的手指,小声喊“爸爸”……
那些曾经寻常的、被他忽略甚至觉得有些烦扰的瞬间,此刻都镀上了一层名为“失去”的金边,变得无比珍贵,也无比刺痛。
强烈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
这巨大的、三室一厅的房子,此刻像一个空荡荡的、回声隆隆的洞穴,四面八方挤压着他。
寂静不再是寂静,而是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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