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的光芒从主机屏幕上流淌而出,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地下第七层的死寂。
这台仍在嗡鸣的记忆提取主机,就是整座城市克隆体噩梦的源头,一个不断汲取、复制、粘贴着他人灵魂的贪婪巨兽。
屏幕上,数千上万条曲线疯狂跳动,每一条都代表着一个“林九”,而它们此刻正被强制灌输着同一个人的生命片段。
中央那行猩红的系统警告字字诛心:“母体记忆源锁定失败——L09a已污染衍生集群。”
污染。
他们竟然用“污染”这个词来形容一个拥有了自我萌芽的个体。
林九的手指抖得像风中残叶,他死死盯着屏幕一角不断循环播放的画面——那是他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的最后时刻。
画面被剪辑得支离破碎,唯独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被单独提取,高亮标注为“集群启动指令a-1”。
“畜生……”林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他们……他们把我爹的记忆当成饲料,喂给这些……这些怪物!连他最后……最后那口气,都被做成了开机密码!”
悲恸与狂怒瞬间引爆了赵雷。
这个平日里最沉稳的汉子双目赤红,咆哮一声,抄起手边的等离子焊枪,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主机就要砸下!
炙热的枪口喷出危险的电弧,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臭氧的焦糊味。
“住手!”
一只手如铁钳般按住了赵雷的手腕。是陈牧。
“毁了它,一切就都结束了!”赵雷的肌肉绷得像岩石,“这些克隆人,还有林九,就都能解脱了!”
“不。”陈牧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眼神比主机屏幕的光更冷,“毁掉它,剩下的就真的永远只是傀儡了。一个连记忆都被删除的傀儡,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那不是解脱,是彻底的抹杀。”
他松开赵雷,后者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焊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陈牧没有再看他,而是从战术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伪装成便携游戏机的终端,手指在屏幕上快得出现了残影。
一行行幽绿色的代码瀑布般刷新,他正在上传昨夜冒险收集到的全部数据——那些克隆体对荧光粉的不同情绪反馈,还有K17在临死前袒露的、完整的心理剖面报告。
“他们的系统逻辑是‘喂养’,用单一的、被扭曲的记忆源去覆盖所有个体,确保统一和服从。”陈牧一边操作,一边冷静地分析,“但他们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们只想着注入,却没想过,这些被‘污染’的个体,已经建立起了微弱的、可以接收新信号的反馈通路。”
他抬起头,目光在林九和赵雷之间扫过:“我们需要一场反向注入。用真实的、完整的、属于‘结束’的信号,告诉他们,战争已经打完了,父亲已经安息了。”
林九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他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臂:“用我。我是原始模板,我的基因序列和脑波频率最接近父本,只有我能绕过防火墙,打开最深层的协议。”
“不行。”陈-牧几乎是立刻否决,“你的精神力会被瞬间抽干,然后被数千个饥渴的‘自己’反向吞噬,你会变成他们的一部分,一个活着的数据库。”
他看着林九那张与父亲有七分相似的脸,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们最大的失算,不是低估了记忆的力量,而是忘了最关键的一点——”
陈牧从怀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便签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仿佛鬼画符般的密码。
他没有理会主机上那些复杂的接口,而是径直将这张纸,像贴一张祈福的符咒般,稳稳地贴在了主机侧面的读卡器上。
“——你不止是你爹的儿子。”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档案室里,“你是L09,是他们所有克隆体里,第一个拒绝‘回家’的人。”
这张纸,是K17临死前交给他的,是那个觉醒的克隆体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从系统后台挖出来的、一个被废弃的、用物理介质就能触发的后门权限!
陈牧不再犹豫,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造型古怪的黄铜汤锅,几根导线从锅沿连接到他的终端上。
这件看似滑稽的炊具,被他改装成了简陋但高效的信号增幅器。
他没有播放任何激昂的战歌,也没有截取任何复杂的指令。
他启动了增幅装置,将一段刚刚由林九亲口录制的新音频,如同最锋利的尖刀,狠狠送入了系统的核心。
没有歌声。
没有嘶吼。
甚至没有那声被当做指令的咳嗽。
音频的前五十九秒,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个玩笑时,第六十秒,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浓鼻音的童声,从主机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
“爸爸,今天没有警笛。”
那是林九六岁时,唯一一次,身为战地记者的父亲在天黑前就回到了家。
没有炮火,没有警报,窗外只有宁静的晚霞。
这个瞬间,如此私密,如此温暖,如此纯粹,它从未被任何监控设备捕捉,从未被录入任何数据库。
它是独属于林九一个人的宝藏。
一个……从未被“喂养”过的,真正的记忆。
嗡——!!!!
主机发出一声濒临解体的剧烈震颤,屏幕上数千条脑波曲线在同一时刻疯狂扭曲、拉伸,仿佛有无数个灵魂在无声地尖叫。
紧接着,那些代表着“林九父亲”的记忆曲线,像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齐刷刷地……断裂了!
与此同时,远在十几公里外的地面据点,陈牧的通讯器里传来留守人员惊恐万状的急报:“报告!第三、第五、第七克隆人巡逻队……突然……突然调转枪口,击毙了所有看守他们的军官!他们没有反抗,就站在原地……”
赵雷猛地扑到一张实时战术地图前,看着那三个小队的光点在击毙军官后,非但没有溃散或进攻,反而聚集在一起,静止不动。
他将监控画面放大,透过无人机的高倍镜头,看到了那些和林九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扔掉了武器,抱着头,身体剧烈地抽搐,肩膀不可抑制地耸动着。
赵雷盯着屏幕,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他们……他们在哭。”
地下七层,那台哀鸣的主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片刻后,机器内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一张温热的打印纸,被缓缓地吐了出来。
纸上没有复杂的代码,没有实验报告,只有一行用系统默认字体打印出来的、歪歪斜斜的话。
“请求终止实验。我们想学做饭。”
陈牧走上前,拿起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胸口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
他拍了拍林九的肩膀,轻声说:“看,你爹教给你的,从来不是怎么修打印机。是让你,也让他们,记得自己曾经活过。”
话音未落。
整个地下基地,乃至整座城市的灯光,在同一瞬间骤然熄灭。
陷入了比深渊更彻底的黑暗。
但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断电。
因为在断电前的最后一刹那,基地内所有幸存的电子屏幕——从主控电脑到战术平板,甚至是墙角的电子时钟——全都同步切换到了同一个画面。
那是一幅用蜡笔画的、笔触稚嫩的“全家福”。
画上有三个人,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温柔的女人,还有一个站在他们中间的小男孩。
小男孩在画的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一行愿望。
“长大要保护哥哥。”
紧接着,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镜头,在画面上飞速拉高、拉远,越过基地的穹顶,穿透厚重的岩层,俯瞰着整座陷入黑暗的城市。
在那片由无数监控摄像头组成的、无边无际的网络海洋里,每一台设备的登录标语,都在这一刻,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悄然改写。
基地恢复供电,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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