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带着颤音的“陈老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在嘈杂的市场里激起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陈敬德浑身一震,缓缓睁开了那双假寐的眼睛。
当他看清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时,那份刻意装出来的颓唐瞬间被一种真实的错愕所取代。
“你是……小刘?”
陈敬德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来人正是他多年前在邮政系统里带过的一个后辈,刘建国。后来刘建国下海经商,两人已经十几年没见了。
“哎呀!真的是您啊,陈老哥!”
刘建国脸上的惊喜不似作伪,他一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陈敬德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手,用力摇晃着。
“我刚才还不敢认!您怎么……怎么在这里摆摊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份发自内心的震惊,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摊主耳中。
不远处。
闻富贵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王金发那张谄媚的脸,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而被他俩簇拥着的平头男,缓缓将烟从嘴边拿开,眼神中的轻蔑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审视的凝重。
这突然冒出来的中山装,不像是一般人。
场中的“表演”,却已拉开序幕。
“唉,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陈敬德抽出手,摆了摆,一副英雄末路、不愿再提当年勇的落魄模样。
刘建国没有再追问,只是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那张寒酸的折叠桌。
当他的视线落在桌上那几套用塑料膜包着的邮票上时,他先是随意一瞥,随即动作猛地一顿。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身体瞬间前倾,几乎把脸贴在了塑料膜上。
“这……这是……”
他指着其中一套以花卉为主题的邮票,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陈老哥!这套‘辛酉年牡丹’,怎么……怎么颜色这么正?”
他这一嗓子,成功吸引了旁边几个原本只是看热闹的摊主的注意。
一个懂点行的中年人凑了过来,扶了扶眼镜。
“什么颜色正不正的?不就是一套八一年的牡丹小型张吗?虽然少见,但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吧?”
刘建国猛地回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外行话,一脸激动地反驳道。
“你懂什么!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小型张!”
他指着邮票上一朵粉色牡丹的花蕊部分,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你们看这里!这里的粉色,不是那种死板的桃粉,而是带着一点点极细微的橘色调!这是当年第一批试印版才有的特征!因为油墨配比问题,后来发行的版本都修正了!存世量极少!”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充满了专业术语,听得周围的人一愣一愣的。
陈敬德在一旁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
“小刘,你眼神还是这么毒。”
“这点细微差别,要不是玩了几十年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他这话,既肯定了刘建国的说法,又不动声色地抬高了这套邮票的门槛。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那名戴眼镜的中年人将信将疑,也凑过去仔细看,嘴里嘟囔着:“真的假的……”
气氛,就这样被搅热了。
刘建国像是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宝贝,急切地对陈敬德说。
“陈老哥!这套票,您开个价!我收了!”
陈敬德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不卖。”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傲气。
“我今天就是拿出来透透气,没打算出手。”
这一下,周围的人更好奇了。
有好东西还不卖?这老头什么来头?
“别啊陈老哥!”刘建国更急了,“您看,我跟您也是老相识了,您就忍痛割爱!这样,我出五百!五百块怎么样!”
五百块!
这个数字一出口,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在这个年代,五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一个普通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
就这么一套破邮票,值五百?
“噗。”
陈敬德发出一声轻笑,像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小刘,你这是在打我的脸,还是在打这套票的脸?”
“五百块,你连它当年试印用的那点进口油墨都买不来。”
刘建国一拍大腿,满脸懊悔。
“是是是!您说得对!是我孟浪了!”
他一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一千!陈老哥,我最高只能出到一千了!再多我今天带的钱也不够!”
价格,就这样在两人的“争论”中,被轻而易举地翻了一倍。
周围的空气彻底沸腾了。
人群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这个小小的摊位堵得水泄不通。
“我看看!什么东西值一千块!”
“让让,让让!”
“老先生,您这邮票真这么邪乎?”
摊位,从无人问津,瞬间变成了全场的焦点。
闻人语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坐在旁边,捧着那本旧杂志,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她那微垂的眼帘下,一抹洞悉一切的清冷笑意,一闪而过。
不远处。
闻富贵脸上的肥肉开始不自然地抽搐,他那双小眼睛死死盯着被人群淹没的摊位,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嫉妒。
“假的……肯定是假的!”
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姓刘的是他们找来的托儿!对!一定是托儿!”
王金发也跟着附和,但声音已经没了底气。
“是……是啊,顾哥,肯定是演戏……”
平头男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凝重,已经变成了阴沉。
他不在乎那邮票是真是假,也不在乎那个中山装是不是托儿。
他在乎的是,局面已经开始失控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闻人语走投无路,然后用最低的代价,连哄带骗,将那批珍邮弄到手。
可现在,这个摊位火了。
一旦东西的价值被公之于众,再想捡漏,就绝无可能。
而且,会引来更多真正的买家,到时候变数就太多了。
必须阻止他们。
平头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灭。
他侧过头,对身旁的王金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冰冷地命令道。
“去。”
“把水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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