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下曲阳城守府,中军大帐。
地公将军张宝坐在主位上,一夜未眠,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更加可怖。
所有人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昨日的血,还未干透。
赵宏那死不瞑目的面孔,成了所有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没有人敢说话。
没有人敢动。
就在这死寂到令人发疯的气氛中,牙将严政猛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
“扑通!”
严政单膝重重跪地,发出的闷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跳。
紧接着,他身后,那十几名昨夜参与密谋的将校,也齐刷刷地跟着他一同出列,整齐划一地跪了下去。
这个举动,让张宝的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将军!”
严政的声音洪亮而悲壮,回荡在死寂的大帐之内。
“末将等人,有罪!”
“昨日赵宏老贼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我等竟心生犹豫,未能第一时间站出来斥责,实乃奇耻大辱!”
“我等愧对大贤良师的教诲,愧对将军的信任!”
说完,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砰!”
他身后的十几名将校,也跟着齐声高喊,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排练了无数遍。
“末将有罪!”
“我等愿戴罪立功,死守西门!”
“请将军给我等一个机会,与城外刘景决一死战,以证我等对将军的无上忠心!”
“决一死战!以证忠心!”
声浪滚滚,充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与决绝。
张宝彻底愣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跪在最前方的严政,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上,写满了狐疑。
昨天还一个个跟死了爹娘一样,想着投降。
今天怎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抢着去送死?
转性了?
还是有什么阴谋?
他的眼神变得愈发阴冷,声音沙哑地问道:“西门?”
“你们知道西门外是谁吗?”
“那是刘景!是击败张牛角八万大军!是阵斩了我的爱将高升,击溃了高升将军的五万大军,又在广宗城下收编了十几万降卒的刘景!”
“那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最凶险的鬼门关!”
“你们,当真要去?”
张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审视和不信。
严政猛地抬起头,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被看轻了的悲愤。
他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地吼道:“将军!”
“赵宏那个老匹夫的死,让我们所有人都看清了!”
“我等深受大贤良师活命之恩,追随将军起事,为的就是推翻这吃人的世道,建立太平盛世!”
“投降?那是什么狗屁活路!”
“我等宁可战死,也绝不向官军摇尾乞怜!”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充满了感染力。
“正因西门最凶险,正因对手是刘景,才最能洗刷我等的耻辱,才最能证明我等的决心!”
“请将军成全!”
“我等誓与西门共存亡!不杀退刘景,绝不后退半步!”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慷慨激昂,何等的忠肝义胆!
听上去,简直毫无破绽!
张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忠心”给震住了。
他那本就因恐惧和疯狂而濒临崩溃的精神,在这一刻,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看着严政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身后那群同样“义愤填膺”的将校。
难道……
难道自己昨天杀鸡儆猴,真的起到了效果?
是自己雷霆万钧的手段,把他们彻底吓破了胆,让他们明白了只有跟着自己死战到底,才是唯一的出路?
对!
一定是这样!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瞬间占据了他整个大脑。
一股病态的狂喜,从他心底涌起。
他感觉自己的威严,前所未有地得到了巩固!
“好!”
“好!”
“好啊!”
张宝猛地站起身,连说三个好字,原本扭曲的面容上,竟然绽放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容。
“严政!本将军没有看错你!”
“你们,都是我太平道的好儿郎!”
他当即挥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传我将令!”
“从即刻起,下曲阳西城门的所有防务,全权交由牙将严政负责!”
“所有将士,皆归其调遣!”
“任何人敢有违抗,立斩不赦!”
严政等人心中狂喜,几乎要抑制不住地跳起来。
成了!
计划最关键的一步,成功了!
这个疯子,真的亲手将自己的催命符,交到了他们的手上!
但他们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种悲壮与感激的表情,再次重重叩首。
“谢将军信任!”
“末将等,定不辱使命!”
领命之后,严政等人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带着本部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赴西城门。
西门的城墙上,原本的守军看着严政等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还以为是要来督战的。
严政走上城头,直接亮出了张宝的将令。
“奉地公将军将令,西门防务,即刻起由我部接管!”
他环视着那些张宝的亲信,语气冰冷地说道:
“将军有令,尔等辛苦,可回营休整。这里,交给我们了!”
以“加强防御”、“优化兵力部署”为名,严政干净利落地将所有关键位置。
城门吊索的绞盘处、城墙上的箭楼、存放滚木礌石的库房,全部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那些被架空的张宝亲信,非但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反而一个个如蒙大赦。
谁不知道西门是烫手山芋?
现在有人主动来接盘,他们巴不得赶紧脱身。
夜幕,终于降临。
城南与城东的方向,喊杀声与战鼓声隐隐传来。
皇甫嵩与郭典的军队,如同约定好了一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试探性攻城。
这震天的声响,成了西门最好的掩护。
城头之上,严政站在冰冷的夜风中,遥遥望着五里之外,那片连绵不绝、灯火通明的刘景大营。
那里,代表着生机。
而他脚下的这座城,已经是座死城。
他的心脏,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回过身,将一名身材瘦小、眼神机灵的心腹叫到身边。
“赵展!”
严政的声音压抑而凝重。
“交给你一个任务,关乎我们所有兄弟的生死。”
那名叫赵展的亲兵重重点头:
“严大哥,您说!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赵展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严政从怀中取出一枚特殊的令牌信物,这是他亲卫队的信物,塞到赵展手中。
“你带着这个,出城去,想办法,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见到刘景将军本人!”
“告诉他,地公将军张宝已是疯狗一条,下曲阳人心已散。”
“我们,愿意打开西门,献出此城,作为投名状!”
“只求,刘景将军能给我们,还有城中那十几万教众,一条活路!”
一切准备就绪。
一根粗大的绳索,被悄无声息地从城墙的阴暗角落放下。
赵展换上了一身破旧的平民衣服,将那枚令牌信物贴身藏好,抓着绳索,灵巧地滑下数十米高的城墙。
他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城外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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