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内,柴刀的寒芒凝滞在半空。
杨阿三被门口蓦然响起少年的话语所慑,动作停滞。
他的眼神一时游丝不定,好似被丝线给牵扯。
眼见杨阿三露出破绽,对于蛰伏已久的阿岩已然足够。
僰人汉子如同蓄势已久的山林猎豹,猛地蹿身而上,用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腹,全身重量向前压去。
杨阿三猝不及防,下盘一晃。
与此同时,直面刀锋的阿二抓住这个空隙,一个跨步到他的身侧。
一手扣住杨阿三持刀的手腕,另一手狠劈直击其肘窝。
杨阿三只觉臂膀一麻,柴刀已然脱手,被阿二轻巧夺过。
紧接着,阿二一记凌厉的腿鞭狠狠扫在他的膝弯处。
“呃啊!”杨阿三痛呼一声,单膝不受控制地重重跪倒在地。
未及挣扎,他的双臂已被阿二反剪身后,关节受制,动弹不得。
少年阿三此刻方从惊变中回神,脸上愕然褪去,怒意涌起,一个箭步上前接过兄长手中柴刀,锋刃毫不犹豫贴上杨阿三的颈侧。
“别动!”阿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锐,手中刀锋微微下压。
几乎同时,竹楼内那个报信的僰人汉子眼见头人被擒,情急之下竟嘶吼扑向赵昺。
一道黑影却比他的动作更快,阿大自赵昺身后闪出,侧身、拧腰、蹬腿,脚底正中其胸腹。
汉子闷哼一声,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竹墙上,蜷缩在地,痛苦地翻滚呻吟,再无力起身。
兔起鹘落间,攻守易形。
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杨阿三,此刻已成了阶下之人。
赵昺静立门影之中,将方才种种尽收眼底,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目光流转,落在地上狼狈跪倒的杨阿三身上时,冰冷如腊月寒霜。
“带出去。”
声落,人已转身,踏入寨中夜色。
村寨的空地上,巨大的篝火在寒夜中烈烈燃烧,吞吐的火舌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四五百名野狼谷僰人正被长宁军士有序地驱赶至此,男女老幼混杂在一起,人群中不时响起压抑的啜泣与粗重的喘息。
他们目光掠过那些甲胄染尘、杀气未褪的汉人官兵后,又不自主地飘向火堆旁那叠成小山的狼尸。
二十余头青狼僵卧血泊,这些昔日祸害寨中禽畜、甚至危及孩童的畜牲,此刻成了最刺目的注脚。
当赵昺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中,立马就有数位长宁军士上前护卫左右。
当头人杨阿三被推搡着出现在僰族人面前时,压抑的人群里腾起一阵细碎骚动。
寒风卷动着篝火,赵昺望向被押跪于地的杨阿三,对着他抬手指向火堆旁那堆叠如小山的狼尸。
少年天子的声音比夜风更冷,“杨寨主,今日你以为雪土待客。如今这二十余头狼尸,便是朕回赠给的薄礼……你可还满意?”
杨阿三桀骜不驯的抬起头,直面说话的汉人少年,不服气的眼中先是困惑,待听清那个石破天惊的“朕”字。
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巴蜀口音的汉话卡在喉间:“你…你是……”
眼看杨阿三神态不敬,阿大立马踏前一步,喝斥道:“杨阿三,把你的狗眼睁大一点。这位乃是在东南那边大败鞑子军,名震天下的大宋天子,岂容你如此放恣。”
此话一出,村寨中通晓汉话的僰人一时慌乱起来,“宋帝”、“官家”的惊呼声中透着深入骨髓的惶恐。
显然比起头人被擒,真龙降临穷山恶水更令他们感到战栗不安……
眼看恐慌将要蔓延,阿大转身面向同族,用僰语厉声呵斥:“收起你们的怯懦,大宋官家在此,谁敢乱嚼舌根!?”
熟悉的乡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瞬间压下了所有骚动。
数百僰人在凛冬寒夜里屏息垂首,唯有被反剪双臂的杨阿三仍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寒意,还是因那句“大宋天子”。
那张已然扭曲的脸庞,忽然发出一声惨笑,杨阿三目光越向虚空,仿佛在质问远在僰王山的老对手。
“阿罗老儿……他竟投了宋帝?!”
“难道他不清楚,如今的巴蜀是元人的天下吗?不清楚做这件事情的后果吗?”
“此事一旦暴露,蒙古人的铁骑必然会踏平整个川南所有僰人的村寨。”
说到这里,他带着极大的恐惧、不甘的愤怒,怒吼一句:“阿罗老儿,这老王八是想让巴蜀上所有僰人都要因他灭族啊!?”
见一直惦记别人祖地的杨阿三,当下这一副替川南僰人考虑、深明大义的模样。
赵昺缓步上前,靴底碾过冻结的狼血,轻笑出声。
“灭族?这句话从你口中而出,着实让朕有些诧异。”
“你怎么不先问问朕,因何而来?老寨主为何又不顾僰王山族人的安危,也要归顺朕。”
杨阿三看着被周围被汉人兵卒制住的族人,语气不忿,“还能有啥,定是老瘸腿把我们僰人都给卖了,不然你们怎么能找到这里?”
见杨阿三应话,牛头不对马嘴,赵昺语气陡然转厉。
“朕倒要问问你,自蒙古人入蜀,你们野狼谷可曾向元廷纳过一粒粮?缴过一张皮?”
“躲在深山与野兽争食的僰人,何时竟成了大元的顺民?”
“就不怕大渡河那边的彝人,岷江上游的羌人,笑你们骨头软了?”
本就性情桀骜的杨阿三,刚要开口反驳,却听到一阵脚步、哭泣声传来。
就在这时,易士英带着一队士卒押着十几人走来,是一些被反绑的僰人汉子,以及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僰人妇孺。
这些人,自然是方才趁着长宁军在村寨驱赶僰人不备,而趁乱遁走的人,却被山下的长宁军给截住带回。
杨阿三看着这群被押送回来族人的身影,个个都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在刀锋下。
他的喉头猛地发出嗬嗬怪响,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这群不成器的族人。
赵昺看着这十几位瑟瑟发抖的僰人,目光落回杨阿三的身上,再次抬手轻点那堆狼尸。
“杨寨主,狼群都知道生死与共。”
“看来,平日里你待族人,尚不如这群畜牲有血性。”
“朕,也没心思与你在这多费口舌的功夫。”
言罢,他不再搭理脸色已然惨白的杨阿三,只当其是一截枯木。
“易校尉。”
“末将在!”
“稍后将此人押回后山,编入降卒。”
“既然有力气争抢山头,不如去垒石筑墙。”
“诺,官家。”
发落完对杨阿三的安排,少年天子转身,面向野狼谷村寨的僰人。
霜风裹着碎雪往火堆里钻,僰人老少或有汉子绷紧着脊背、沉默如石,或有孩童攥紧阿母的衣角眼眶通红。
火光之中,一张张脸上写满着惶恐、悲怯与隐忍。
面对这一切,赵昺的话语咂在雪堆里,也咂在他们的心坎上。
“尔等可知,朕为何先屠尽岩洞狼群,方来见你们?”
“非为替你等扫清边患,而是要借这些畜生,问你们一句……”
“尔等世居此地,刀耕火种,承先人之俗,悬棺之技冠绝巴蜀,朕亦心生敬意。”
“山中猛兽环伺,危及子嗣,若力有未逮,何不召引同族,共御外侮,护家园清净?”
“若整日只知觊觎他人地盘,只会令同族隔阂渐深,仇怨日增,又能谋得什么实在好处?”
“诸位良民,这世间从没有什么打不碎的桎梏,同族更当肝胆相照,承先祖之智,为子孙开一条生路。”
“而今川南各地僰寨相互排斥,无非是让朕这个外人,看了你们同根相煎的笑话。”
人群中,几个听懂汉话的老僰人悄然抬袖拭泪。有人偷眼去瞧面如死灰的杨阿三,有人摩挲着身旁孙儿细软的头发。
少年天子这席浅显直白的话,如此中听却又让他们心生羞愧。
话到此处,赵昺微微侧首,目光落在一旁肃立待命的易士英身上。
“易校尉。”
“末将在!”易士英立刻抱拳,甲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野狼谷,山中虎豹豺狼颇多,于僰人是生计之患,亦是性命之忧。”
“着你留下三百长宁军,配足弓弩箭矢,暂驻此谷。”
“三日之内,替他们将周边为祸最烈的几处兽巢清扫干净,缴获的皮肉,尽数分与寨中百姓。”
此言一出,不仅易士英微微一怔。
连那些原本听懂汉话而羞愧低着头的僰人也纷纷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大宋天子非但未加屠戮,未施劫掠,反倒……派兵为他们狩猎除害?
赵昺简洁、明确的指令并未因众人反应而停滞。
“肃清兽患后,你再率部返回僰王山复命。”
“记住,此行是安民,亦为砺兵。”
“让将士们熟悉这山林脾性,也让此谷百姓亲眼看看,朕的刀锋,当为何而挥,护的是谁。”
少年天子的最后一句意味深长,既是说给易士英听,也是说给所有野狼谷的僰人听。
易士英领会御令,官家这是要借肃清野兽之举,一来施恩安抚,二来展示军威与仁德,让这些僰人山民心服。
他当即沉声应道:“末将遵令,必不辱使命。”
一直忧惧同族命运的的阿岩,怔怔望着火光映照下天子沉静的侧影,觉得胸口发烫。
身旁的阿二不着痕迹地投来一瞥,眼中意味分明:早已说过,官家之心,非比寻常。
野狼谷事毕,赵昺不再多言,雪沫落在他微蹙的眉梢。
心头思虑,已飘向两日后的寿宴。
届时川南僰人诸部头人齐聚,那才是真正的纵横捭阖之局,远比弹压一个杨阿三,要复杂得多。
僰王山,老寨主阿罗虽心智不俗,奈何年迈伤沉,阿大忠勇,可堪驱策;阿二沉稳,能任细务;阿三锐烈,犹待雕琢。
都是好刀,却终究不是川南僰人能执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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