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已止,硝烟未散。
山风穿过层叠的岭壑,卷起山坳泥土里每一寸挥之不去的血腥,仿佛在哀悼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牺牲。
胜利的狂欢不过片刻,战后的压抑便如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胸口。
赵昺在众将簇拥下,来到梅泷寨前那片空阔地带。
然后,他们看到了它。
那是由无数颗头颅,混杂着泥土与凝固的紫黑血迹,被刻意堆垒成的一座小丘。
一些畲兵头颅上的眼睛尚未完全闭合,空洞地凝视着这片他们誓死守卫的山河。
少年天子的脚步停住了。他清瘦的身体在残阳里,显得异常单薄。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等待着君王面对此情此景应有的震怒,或是沉痛的训谕。
然而,下一刻,赵昺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心神剧震的动作。
他左臂撩起染尘的袍服下摆,对着那座狰狞的京观,竟是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
“官家!”
身旁的畲汉士卒们发出难以置信的低呼,纷纷动容。
闽王陈吊眼瞳孔猛缩,与身旁的妹妹陈吊花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立即随之跪倒。
也儿吉尼、尉三郎……所有将领,无论汉畲兵卒,齐刷刷跪倒在地。
赵昺沉痛的目光,死死锁在京观最顶端。
那颗被特意放置、须发犹存、面容虽已青紫变形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头颅,陈桂龙。
这位弃暗投明的畲人豪杰,此刻正以最屈辱的方式,“俯瞰”着他,俯瞰着所有后来者。
少年天子的喉咙剧烈地滚动着,一时哽咽无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没有慷慨陈词,没有泪流满面。
赵昺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嘴唇,将额头狠狠地、一次、两次、三次,磕在冰冷坚硬、浸满血污的土地上。
“咚…咚…咚…”
沉闷的响声,比任何战鼓都更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一旁跪地的雷豹,用那双布满厚茧和伤口的大手,捧起一角从泥土中艰难寻得的、残破不堪的畲女衣袖。
那是陈大妇的遗物,上面依稀可见精致的畲家刺绣,如今却被血与泥玷污。
这位在刀斧加身、舍身搏杀时亦不曾皱眉的畲家硬汉。
看着那不断向着京观叩首的少年身影;
看着那角残袖,胸腔里最后一道堤坝轰然崩塌。
他再也无法抑制,粗犷的面容剧烈扭曲,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最终化为嚎啕痛哭。
这哭声,像是点燃了引信。
无声的悲戚在幸存的畲汉士卒间弥漫开来,低沉的抽泣此起彼伏,与山风的呜咽交织,在血色夕阳下,汇成一片哀恸的海洋。
少年天子做完这些动作,站起身子,额上沾着新鲜的泥土与隐隐的血痕。
他抬起眼,望向西天那轮即将沉入群山的、巨大的落日,目光里,是远超年龄的沉痛与某种坚不可摧的决意。
山河寂静,唯有悲风长鸣。
赵昺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面孔,看向那位刚刚止住悲声的畲家汉子。
“雷统领,你稍后将牺牲的畲家儿郎,都好生收敛,尽数带回刺桐城。”
“朕,答应过要在城内,为他们立碑。”
“朕,要让后世都记得,是谁用血守住了这片山河。”
雷豹重重抱拳,虎目含泪:“喏!末将领命!”
赵昺转而看向闽王陈吊眼,眼神透着一股冷厉与决绝。
“陈王,着你本部伤亡最轻的健锐儿郎,修整过后,速去扫荡周边畲寨。”
“朕要你把黄华那叛贼,务必擒杀,勿使其再为祸乡里,惊扰百姓。”
陈吊眼抱拳,声如洪钟:“末将领命!定不使一贼漏网!”
赵昺微微颔首,又看向也儿吉尼,说道:“速派几匹快马,回报文丞相。详述战况,并传朕口谕:即刻于城中择址,为英魂立碑。”
也儿吉尼抚胸躬身:“诺,官家。”
安排至此,赵昺略一沉吟,目光落在了李三炮、张问等一众归顺的汉人兵卒身上。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血污,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位年轻的君主。
“还有……”赵昺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丝深思熟虑后的冷峻。
“让文丞相放出风声,便说完者都、高兴所部征蛮大军,已于漳浦山区被朕亲自督师,全数歼灭,不留活口。”
此话一出,立马在那群归顺的汉人兵卒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啥?!”张问更是跳起脚来,脖子一梗,急赤白脸地喊道:“官家!这……这怎么行!俺们可是阵前反正,立了功的!怎么能把俺们归到和鞑子一块儿‘不留活口’里去?这不公道!”
他身旁的李三炮反应极快,一把拽住激动得要往前冲的张问,低喝道:“张驴儿!噤声!听官家说完!”
赵昺见状,脸上并未动怒,只是目光柔和地看向这位躁动的汉人都头,缓缓说道:“不把你们归为阵亡之列,你们在家乡的亲族,难道要等着被元廷清算、株连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张问所有的急躁。他张了张嘴,挠了挠头,僵在原地,讪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他安定,赵昺拔高声调,语气坚定,带着更重的一份承诺。
“朕知道,这不公道。但这是眼下,能护住你们亲族最稳妥的法子。”
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扫过李三炮、张问,以及他们身后所有屏息凝神的汉人兵卒。
“暂且委屈诸位好汉,隐去名姓。”
“给朕一点时间,待王师北定中原之日,必带你们堂堂正正,重返故里。”
“今日之功,绝不埋没。”
此话一出,归顺的汉人兵卒立马安静下来。
在一片寂静中,李三炮松开了拉着张问的手,他上前一步,向着官家,郑重地抱拳躬身。
“官家,您金尊玉贵,都能不顾生死,千里奔袭来救畲家兄弟。”
“您今日这番话,俺李三炮,信!”
听到李三炮这话,周围那些原属辅兵的汉卒们,原本忐忑的眼神,也渐渐安定下来。
此刻,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彻底隐没在山脊之后,天边只残留着一片凄迷的暗红。
赵昺见李三炮、张问等汉人兵卒情绪已然稳定,眼中重燃起信任的光芒。
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眉宇间带着思虑的陈吊花。
“陈将军,待你与闽王肃清黄华叛匪,回到刺桐之后,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
陈吊花闻言,立刻躬身:“请官家吩咐。”
赵昺的声音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清晰而冷静。
“让许夫人协助畲家老酋长蓝太君,说服山中尚在观望,或藏于险峻之处的畲民峒寨……”
“尽数撤出山林,迁往刺桐城及周边安置。”
“尽数撤出?”陈吊花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心头猛地一紧,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下意识地抬头,“官家,您这是要……!?”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但惊疑已写满脸上。
赵昺没有让她猜测太久,他望向东南方向沉沉的夜幕,好似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浩瀚的海洋。
“那封送往江南的信件,想必已送至文丞相长女柳娘的手中。”
“朕布局于南洋、粤地,由疍家渔民组成、训练已久的那批水手、船只,不日当会抵达刺桐港。”
这个消息让周围竖耳倾听的将领们脸上都浮现出惊讶与期待。
然而,没等他们消化这份惊讶,赵昺口中道出了更实际、也更让人心头一暖的安排。
“随船队一同前来的,还有数十位南洋郎中,以及他们带来的、不同于中土的一些特效治伤药物。”
“兄弟们伤势沉重,有了这些,或能多救回几条性命,让大家尽快恢复。”
此言一出,雷豹、张问等将领脸上顿时褪去了几分战后的压抑与悲怆,一股真切切的喜色溢上眉梢。
唯有陈吊花,脸上的紧绷之色未有丝毫缓解。
她太了解这位少年天子,他越是如此平静地安排后续,越是意味着他有更危险、更决绝的计划。
果然,下一刻,赵昺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沉默如山的也儿吉尼身上,清晰无误地道出了他的目的地。
“也儿吉尼,让你麾下的党项儿郎准备好马匹、干粮。”
“明日一早,你便与他们一同随朕出发,前往西蜀。”
夜色骤然浓重,只有兵卒手中的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陈吊花听完此话后苍白的脸,和众人难以置信的眼神。
西蜀!?
那是比闽地更加遥远,且正陷入元军重兵围剿的绝境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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