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县,晋祠。
悬瓮山麓下,一片金碧辉煌的琉璃世界在秋阳中熠熠生辉。
赵昺一行人甫一踏入此地,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晋祠的屋顶覆满琉璃瓦,鸱吻、脊兽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光彩,宛如天宫坠入凡尘。
“晋地琉璃遍天下,果然名不虚传!”赵昺仰头赞叹,眸中映着那片璀璨。
他信步走向金人台,四尊铁铸镇水神兽巍然矗立,历经百年风雨却依旧乌光湛然,毫无锈迹。
赵昺特意寻到西南角那尊腿部刻有铭文的铁人前,指尖轻抚过冰冷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那跨越百年的精湛工艺。
“文公,你瞧!”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感慨,“这座晋祠,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它历经千年营建,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是国家意志、文人风骨、乡绅财力与百姓血汗交织而成。摩擦、牵制、对抗、融合......最终,才成就了今日这般平衡。”
文天祥扶须而立,一袭青衫在微风中轻扬。
修养多日的他气度更显雍容,虽年近五旬,却仍可见当年“临安第一美男子”的风采。
他望着年轻官家那兴致勃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公子以大局观物,老朽佩服。\"
“哈哈哈!”赵昺闻言大笑,“文公何时也学会这般奉承了?这等瑰宝,乃是当地百姓世代心血所凝。尔等不过匆匆过客,如浮云掠影,岂敢妄自尊大?”
也儿吉尼正仰头呆望琉璃屋脊,黝黑的脸上写满震撼。
他出身占城小邦,即便潜伏大都时,也未曾见过如此精妙的建筑艺术。
此刻忍不住插话:“公子过谦了!这等巧夺天工之物,纵是在西域......”
他突然噤声,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只可惜,如今被那群蛮子糟蹋了。”
赵昺笑容微敛,目光扫过远处巡逻的元兵,轻声道:“莫谈这些。倒是那梁锦阳......方才茶寮中所闻,诸位有何看法?”
文天祥面色一沉:“此人去年大破进犯云中的蒙古部落,设伏歼敌万余。如今更整顿边防,提拔汉官,连文水匠户都受其重用。当地百姓......”
他顿了顿,声音发苦,“竟对他推崇备至。”
“能臣干将啊。”赵昺意味深长地摩挲着铁人铭文,“保境安民,知人善任,难怪能扎根此地二十六代。”
也儿吉尼凑近低报:“梁家堡经营日久,那梁家村落周边内族中九成姓梁,简直铁板一块。”
“呵!”文天祥突然冷笑,“二十六代守坟田?金人时装聋作哑,蒙元时却飞黄腾达——好个'识时务'的俊杰!”
秋风掠过金人台,四尊铁人沉默如初。
赵昺抬头望向悬瓮山方向,那里,梁家堡的轮廓隐约可见。
“走吧。”少年天子轻拂衣袖,“既然来了,总该会会这位'能臣',茶寮人不时还在底下议论其近日还在招揽亲卫,何不妨一探究竟。”
可惜,事不随人愿。
梁家堡的朱漆大门在众人面前重重关上,连门房都懒得找个像样的借口,只甩下一句:“色目商贾,也配求见都元帅?”便扬长而去。
也儿吉尼脸色铁青,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弯刀。
赵昺却轻笑一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无妨,去县府内的匠户坊看看。”
徐家的工坊气派非凡,门口立着元廷颁发的“军械官造”铁牌。
几个监工模样的汉子正翘着腿喝茶,见他们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
内院的匠人们更是埋头干活,对问价声充耳不闻。
一个满脸横肉的管事最终不耐烦地挥手:“色目人懂什么精铁?要买农具去城南!”
接连碰壁,赵昺眼中却闪过一丝玩味。
他指尖在袖中轻叩三下,轻微摇头,众人会意,转身向另一处尉家工坊走去。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炸雷般的争吵声:“老子宁可上太行山当响马,也不当这窝囊匠户!”
少年人的吼声与精铁相交之声混在一起,却显得犹唯嘹亮,“祖传的手艺?呸!最后不都便宜了蒙古老爷的刀片子!”
“小畜生!”老者声音发颤,“尉家三百年的招牌……”
老者攥着账本的手直抖:“孽障!你当匠籍是你说脱就能脱的?去年村东刘家小子逃跑,全家都被发配到漠北挖矿......”
叮当!一声巨响打断训斥,似是铁锤砸地。
待屋内二人吵闹方歇,赵昺才示意众人踏入。
众人掀帘而入时,正看见个精赤上身的黑脸少年把百斤铁锤抡得呼呼生风,对面白发老者气得胡子直抖。
见有生人,老者强压怒火迎上来。
他目光在文天祥腰间玉带上一顿,又瞥见赵昺等人的装束,且身后跟随着一些色目武士。
只当是北地汉人世侯家的贵人,老者连忙语气顿时恭敬三分:“诸位老爷要打制农器?小老儿给您取样册......”
“且慢。”赵昺忽然指向那少年,“这位小兄弟的锤法,倒是别致。”
那少年闻言转身,汗水顺着肌肉虬结的脊背滚落。
他掂了掂手中铁锤,咧嘴一笑:“小白脸,要不要试试?”锤头在掌心轻巧地转了个圈,带起沉闷的风声。
也儿吉尼勃然变色,一个箭步上前:“放肆!”他伸手就要夺锤,却被少年侧身让过。
只见这党项武士双手握柄,额角青筋暴起,那铁锤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最终他暴喝一声勉强提起,挥舞两下便踉跄放下,喘着粗气道:“至、至少三百斤!”
文天祥作为军中统帅出身,立马眼眸微缩——这重量,已超寻常战锤三倍有余。
“好一个天生神力。”赵昺抚掌赞叹,忽然话锋一转,“可惜......”
“可惜什么?”少年猛地瞪眼。
“可惜这般膂力,却要困在匠籍之中。”赵昺轻叹,“听闻徐家匠户月俸不过三贯,还要孝敬监工......”
“放屁!”少年一把攥住铁锤,“徐家那群软骨头……”
“三郎!\"老者厉喝打断,转身赔笑,“童言无忌,老爷们别见怪......”
赵昺却突然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可惜锤头淬火差了半分。”
少年动作一滞,转头瞪向这个锦衣公子:“你懂淬火?”
赵昺不答,指尖掠过架上镰刀:“北地寒泉含硝,本该用文火慢淬。”
突然\"铮\"地弹指,镰刃应声而断,“这般急火快淬,对付庄稼尚可,若遇铁甲......”
老者脸色骤变,暗生警惕看着赵昺一行人。
少年却眼睛发亮:“你怎知俺们用的是悬瓮山寒泉?”
“小郎君这手老茧……”赵昺指着少年手腕,话锋一转道:“是常年握锤的痕迹。”
他掌心一翻,露出三枚铜钱抛向了少年虎口,“若能用锤尖挑起,这袋银钱就是订金。”
少年一把抓过铜钱,一脸嗤笑:“当俺是三岁孩童?”话音未落,锤头已如鹞子翻身,\"当\"地一声将铜钱震上半空。
“好身手!”赵昺袖中突然滑出把匕首,“听说大同云中马场(元初军事牧场)急缺好铁匠。”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匕首,“月俸十贯,打造的都是......”刀尖在掌心划出个\"弓\"字。
老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少年却盯着梁柱上的铜钱,喉结滚动:“十贯?蒙谁呢!去年太原府招铁匠,月俸才......”
“那是给徐家的价。”赵昺突然压低声音,“草原上的贵人,最欣赏有骨气的汉子。”
说着瞥向墙角——那里堆着几把形制古怪的弯刀胚。
少年呼吸陡然粗重。
老者慌忙插话:“客官要打农具是吧?小老儿新制的犁头......”
“不急。”赵昺将钱袋放在砧台上,眼见少年拳头攥紧,他话锋一转:“听闻梁都元帅近日在招亲卫?”
老者如蒙大赦,试探道:“对对对!要求身长五尺八寸以上,能开三石弓......老爷们可是从梁府而来?”
“俺不去!”少年却是立马踹翻铁砧,“给鞑子当看门狗,不如……”
“三郎,你给俺住嘴!!”老者一把呵斥道,阻止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继续开口。
“明日辰时。”赵昺将一袋银钱拍在\"官价\"标牌旁,“吾等要订制......特殊农具。”
走出工坊时,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也儿吉尼低声问:“公子,那小子可靠吗?”
赵昺大笑出门时,听见身后少年压低嗓音问:“爹,云中马场......真能给十贯?”
秋风卷着枯叶掠过巷口。
文天祥捻须微笑:“好一招请君入瓮。”
“无妨。”赵昺望向悬瓮山巅的梁家堡,“孝子岂会眼睁睁看老父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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