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燃尽,东方既白。
后院内,清冷的晨光取代了昨夜的凝重。
三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院门口,马匹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预示着又一段艰辛的旅程。
赵昺站在阶前,目光落在须发皆白、面容更显枯槁的陈宜中身上。
老者眼中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赵昺上前一步,只留下两个沉甸甸的字:“珍重。” 没有过多言语,所有的嘱托与期许,尽在这二字之中。
陈宜中深深一揖:“官家保重,文山公保重。”
赵昺不再多言,与神情肃穆、目光坚定的文天祥一同,转身走向为首那辆最为坚固的马车。
也儿吉尼率领一队精悍的党项武士早已肃立车旁,他们眼神锐利,手按刀柄,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
随着车夫一声轻喝,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带着西入川蜀的决心,驶离了这座庇护他们一夜的院落,消失在保定府清晨的薄雾里。
阿卜杜勒目送着承载着主君希望的马车远去,这才转向阶上独立的老者。
他上前一步,右手抚胸,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少见的郑重与一丝歉意:“陈先生,往日若有冒犯之处,皆因行商之道,形势所迫,望先生海涵,切莫介怀。”
陈宜中闻言,脸上露出一个豁达而略带疲惫的笑容。
他摆摆手,声音虽沙哑,却透着通达:“呵呵,阿卜杜勒,你把老夫看得忒也轻了。你那些‘蝇营狗苟’的商贾手段,不过是顾全大局、掩人耳目的必要之举,老夫岂会不明?此心昭昭,无需挂怀。”
他话锋一转,神色转为严肃,“倒是你,此番南返南洋,公子交托之事,务必处理妥当,切勿耽搁!一切办妥,即刻返程,此地……离不开你。”
阿卜杜勒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自信与老练:“先生放心!白露之前,阿卜杜勒定当赶回,绝不误事!先生珍重!”
他再次抚胸一礼,随即利落地转身,登上另一辆准备南下的马车。
车轮滚动,这位色目商贾的身影,也朝着大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后院一时空荡了许多,只剩下最后一辆青篷小车,以及车前伫立的一位女子——正是柳娘。
她身着素净利落的衣衫,发髻紧束,眉眼间少了女子的柔弱,多了几分坚韧与沉静。
她先是对着阶上的陈宜中,盈盈一福,姿态端庄:“陈老,妾的母亲与姨娘、妹妹,就托付给您照料了。路途遥远,家中琐事,还望陈老多加费心。”
陈宜中手捋长须,看着这位文山公的长女,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赏。
昨夜深谈之后,当众人走出,见她独自一人,固执地等候在后院之中。
夜幕冷风中,她凤眼坚定,径直上前,面对那位年幼却威严的嗣君,清晰而坚定地自荐:“官家,柳娘虽为女子,然自幼随父习文断字,亦通筹算理事。恳请官家莫因女子身份而见弃,柳娘愿效犬马之劳,为复国大业略尽绵薄之力!”
陈宜中记得当时官家赵昺并未立刻应允,而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文天祥。
文山公眼中虽有对女儿的担忧,但更多的是欣慰与自豪,他毫不犹豫地颔首赞同:“小女确有此能,非是妄言,恳请官家斟酌。”
赵昺略作沉吟,目光在柳娘坚毅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点头:“好。你明日一早,便随南洋侍卫一同南下,去寻陈老倌。将此信,亲手交予他。”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缄口的密信。
柳娘当时心中疑惑丛生,正欲开口询问这位神秘的“陈老倌”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
显然,文天祥已经从刚才与官家的密谈中,知晓了这位救起落难嗣君的疍家渔民的真实身份,以及官家在江南的深远布置。
但更深一层,他不愿再耽搁官家歇息,看来是打算回房后再与女儿细说。
柳娘何等聪慧,一见父亲神色,立刻会意,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封仿佛重逾千斤的信件,郑重告退。
此刻,陈宜中从昨夜的回忆中抽身,看着眼前整装待发的柳娘,温言道:“柳娘子无需多礼。照料家眷,老夫责无旁贷。倒是你,此去江南,千里迢迢,务必小心谨慎,保全自身为要!”
柳娘再次深深一福:“谢陈老叮嘱,柳娘谨记。”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马车。
只是在弯腰进入车厢前,她忽然停下,掀开了车帘,朝着后院那排紧闭的厢房窗户,用力地挥了挥手。
晨风拂过,吹动她鬓角几缕碎发,也吹得那车帘微微晃动。
晨光映在她微红的眼眶和努力保持平静的脸上,她知道,母亲与姨娘、妹妹环娘,此刻定在窗后目送着她。
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车夫扬鞭,最后这辆承载着江南使命的马车,也辘辘驶出了客栈后院,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陈宜中独自一人站在空寂下来的阶前,望着三辆马车离去的不同方向,须发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昨夜官家提议他随阿卜杜勒南返占城,实是体恤他年老体衰。
然此议却被陈宜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回南洋养老?
岂是临难苟免、当国不忠如陈宜中者所为!昔年远遁,实乃才难支危局,时势不可为。
如今官家已在保定府与大都这元廷两大核心腹地扎下商业根基,与留在元廷中枢的后手。
为了顾全大局,他选择留下,一则肩负着运转留在前方腹地的基业;二是肩负着守护后方文山公家眷的重任。
他在心中默念:官家、文山、柳娘、阿卜杜勒……愿苍天庇佑,诸事顺遂,他日……再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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