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驾着那辆运送冰桶的马车,在确认远离兵马司监狱的视线范围后,加快了速度。
车轮碾过土路,扬起细微的尘土。
数里之后,他精准地将马车驶入西南角一片稀疏的树荫之下。
这里,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早已静静等候多时。
守卫在车旁的党项汉子,目光扫视着四周,一夜的警戒让他略显疲惫,但当看到从冰桶马车上跳下来的赵昺身影时,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的光芒!
谢天谢地!小先生平安出来了!
“快!过来帮忙!”赵昺的声音短促而有力,没有丝毫寒暄。
此处毗邻教忠坊市集边缘,远处已有稀稀落落的人影和市声传来,但尚显冷清。
翁城箭楼上的哨兵,注意力完全被监狱广场上木速忽里咆哮狱卒的混乱场面所吸引,对树荫下这短暂的交接毫无察觉。
陈三动作飞快,与赵昺合力,猛地掀开了冰桶沉重的木盖,刺骨的寒气混合着水汽扑面而出。
桶内,文天祥早已听到动静。
在冰水中浸泡许久,身体几近冻僵,虚弱不堪,可他精神亢奋,强咬着牙关,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双手死死攀住冰冷的桶沿,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攀爬。
赵昺和陈三立刻伸手,将他从刺骨的冰水中奋力拉了出来!
早有准备的党项汉子立刻上前,将一件厚实的棉衣紧紧裹在文天祥湿透、冰冷、瑟瑟发抖的身上。
“多谢,陈三哥!再会。”赵昺对着陈三,只留下这简短而郑重的七个字。
随即,他与党项汉子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文天祥,迅速将他塞进了那架等候马车的车厢内。
“驾!”党项汉子低喝一声,马鞭轻扬。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树荫,迅速汇入远处稀疏的人流车影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交接过程,只在须臾片刻之间完成,快得如同幻影。
看着那载着文丞相的马车滚滚而去的烟尘,陈三一直强压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眼眶。
他靠在冰冷的冰桶旁,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
离开襄阳城……俺们这些无妻无子的生卷军,被当作败卒发配到这大都,活得憋屈,活得连狗都不如!
发配路上,被那些蒙古赤马肆意欺凌……是王五哥!他看不下去,替俺出头……结果……结果生生被那帮天杀的砸瘸了一条腿!
那天晚上,从来不挟恩图报的王五哥,拖着伤腿来找俺……他只说求俺一件事……俺陈三,问都没问一句,就应下了!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王五哥和李大哥,他们干的竟是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救的是文丞相!文丞相是何等人物?!
俺一介降卒,如何不知晓!今日……今日真是……畅快啊!
泪水混合着汗水、烟灰,在他黝黑的脸上冲出沟壑。
陈三猛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对着渐渐明亮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压抑许久、却又带着无尽快意的低吼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
他不再停留,利索地跳上冰桶板车,一抖缰绳。
马车载着空荡的冰桶,朝着与文天祥相反的方向驶去,仿佛只是一个完成日常劳作的杂役,回归他平凡而卑微的生活轨迹。
大都光熙门外,几辆装载着货物、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板车和几架马车已经列队等候。
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的凉意和尘土的气息。
张景武打着哈欠,一脸倦容地从其中一辆装饰稍好的马车车厢里钻出来。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前方那个正在检查货物、背对着他的色目商人阿卜杜勒的身影,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大哥,俺说……回趟保定府而已,用得着这么一大早吗?连个好觉都不让小弟睡!”
背对着他的阿卜杜勒,脸上原本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听到张景武的抱怨,他迅速转身,瞬间换上了一副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热情的笑脸,乐呵呵地说道:“哎呀,大公子见谅!鄙人做生意这么多年,就认一个死理儿——‘来的巧不如起的早’!勤快总没错嘛!怠慢了怠慢了!”
他说着,动作自然地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用丝绒小袋装着的东西,随手抛给了张景武,“大公子要是回笼觉睡不踏实,拿着这个小玩意儿解解闷儿呗!”
张景武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温润,打开丝绒小袋一看,里面竟是一颗打磨光滑、色泽艳丽的南洋玛瑙石,价值不菲!
他脸上的不满顿时被惊喜取代,乐呵呵地笑道:“嘿!还是大哥懂俺!难怪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份勤勉劲儿,小弟是真学不来!得,俺不打扰您忙活了,回里头再眯会儿!”
他说完,喜滋滋地摆摆手,又钻回了舒适的车厢。
就在张景武缩回车厢的下一刻,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疾驰而来,驾车者正是那位党项汉子!
他稳稳地将马车停在阿卜杜勒面前,跳下车,声音洪亮地报道:“掌柜的,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点,拿货晚了一点点!不过您放心,所有货物都齐全了,一件不少!可以出发了!”
听到“货物齐全”四个字,阿卜杜勒眼中最后一丝焦虑终于彻底消散,仿佛千斤重担卸下。
他朗声大笑,声音洪亮而畅快,对着整个车队用力一挥手:“好!好!人齐货全!出发——!回保定府!”
商行车队其中一辆较为朴素的马车内,陈宜中枯槁的手指紧紧抓着车窗边缘的布帘。
他听到了外面党项汉子的报信和阿卜杜勒那声如释重负的“出发”,更听到了那辆新加入马车的动静。
他用力一扯胡须,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希冀,胸膛剧烈起伏,心潮澎湃如怒涛!
成了!苍天有眼!
另一辆马车内,文柳娘、文环娘和欧阳氏紧紧依偎在一起。
环娘听到外面动静,忍不住想掀开车帘一角窥探,却被姐姐柳娘一把用力攥住了手腕。
柳娘眼中含着严厉的警告,但那眼眶早已被汹涌的泪水盈满,泪珠无声地滚落。
欧阳氏更是用绣帕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剧烈的抽泣,肩膀不住地颤抖。
环娘看到嫡母和姐姐如此,也明白了,只能强压下冲动,任由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般顺着脸颊滑落。
三人的手掌在黑暗中紧紧交握,传递着无声的狂喜、后怕与难以言喻的激动。
党项汉子车厢内,这辆刚刚抵达的马车,里面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赵昺在确认车队启程、脱离大都范围的瞬间,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
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肩彻底垮塌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在车厢角落。
一宿未眠且高度精神紧张的他几乎是头挨到车厢壁的刹那,一阵轻微却异常深沉、均匀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已经换上干净布衣、简单吃了些车厢内备好的干粮的文天祥,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后生疲惫至极的睡颜,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和疑问。
他本想好好询问这位救命恩人的身份、计划的始末、以及夫人女儿的下落。
但看到赵昺如此状态,文天祥深知此刻绝非问话之时,压下心头翻涌的千言万语,也缓缓闭上了眼睛,靠着颠簸的车厢壁,试图假寐。
然而这一次的闭目,与在兵马司那污秽压抑、危机四伏的八尺土牢中的每一次“假寐”都截然不同。
此刻的车厢虽简陋,虽颠簸,却充满了生的气息和自由的希望。
文天祥的呼吸,也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车轮滚滚,马蹄嘚嘚。
辰时一刻,大都城上空,朝阳喷薄而出,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照亮了这支朝着南方保定府方向缓缓前行的商行车队。
车辙在官道上留下深深的印记,载着劫后余生的灵魂,驶向新的未知,也驶离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风暴却浑然不觉的“元大都”。
喜欢弱宋铁血郎请大家收藏:(m.yishudushu.com)弱宋铁血郎亦舒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