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尔赤金脱欢斜倚在一家客栈阁楼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投向对面。
那间关押文天祥亲眷的揽月阁,他漫不经心地舀起一勺冰酪送入口中,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
耳边是怯薛探子低沉的汇报,细数着近日出入揽月阁的形色人等。
“东宫侍讲官李谦,再度私会益都千户……此次未见东宫詹事张九思身影。”
“中书省枢密副使张易,携一僧侣入内密晤……”
听到此处,脱欢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张易带来的僧人……探子描述其形貌,竟酷似当年那个“高和尚”!
此人曾得父汗宠信,全因张易这位潜邸旧臣力荐其“身怀秘术,能役鬼神为兵,遥制敌军”。
父汗遂命和礼霍孙携其赴北疆军中施法助战。
然其术虚妄无效,终被和礼霍孙将军下令处决。怎可能还活着?还大摇大摆现身大都?
脱欢眉头深锁,难道是诈死潜逃,还是……这张易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纵然父汗未曾降罪其荐人之失,如此行径也过于放肆!
探子的声音仍在继续,忽而报出一个传遍大都的消息:“……市井皆言,揽月阁三楼囚禁的,正是文天祥家眷。”
这传闻瞬间打断了脱欢的思绪,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眼下大都,论起肆意妄为,何人能出阿合马其右?都敢仗着旨意进皇宫内廷之中要人!!
他心头一目了然,山中无老虎,一群猢狲趁主人不在,正上蹿下跳。
当下只需冷眼旁观,将这些情报一一收集妥当,待父汗回銮时呈上便是,自有雷霆手段收拾残局。
可一丝苦涩随即涌上,其身份虽尊,却无实权。
探子口中那些往来揽月阁的显贵,他脱欢一个也动不得,这便是他最大的软肋。
冰酪的寒意似乎透入心底,他又想起之前特意前往仁王寺中,与那“掘坟僧”妙曦的密谈。
那和尚话语粗鄙,却戳中要害:“殿下既已成年,何不效仿先祖,以弓马立战功?困守大都,终非长久之策。”
南边……他的眼神投向窗外的南方,那里烽烟未息,倒是个谋取功业的好去处。
在脱欢视线不及之处,他口中那“肆意妄为”的阿合马,此刻正于府邸待客。
奉大汗旨意主持劝降文天祥的帝师亦怜真端坐席上,协助此事的桑哥亦在列。
三人所议,自是那难啃的硬骨头。
阿合马将一盏茶冷冷推至亦怜真面前,唇角噙着一丝讥诮:
“听闻帝师又去探监,那文天祥…又焚了您手抄的《华严经》?”
“呵呵,南蛮子!昔年在潮州便敢斩我使臣,如今在大都,连活佛也敢藐视,当真是…一身反骨!”
亦怜真闭目,一声长叹似含无尽疲惫:
“平章可知他如何回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何劳西天佛陀渡我汉家魂魄!…贫僧半生弘法,未遇心防如铁壁者。”
阿合马指尖重重叩在案上,发出沉闷回响:“大汗秋狝归来前,此人必须归顺!否则…”
他声音陡然压低,寒意森森,“宋室已灭,留此祥瑞装点新朝便够了。若任其最终成为一面逆旗,你我…如何向天颜交代?”
阿合马话锋一转,复又含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大师莫急,他文天祥,终究是血肉之躯,岂能…全无破绽?”
侍立在旁的桑哥,忽然插言,身体微微前倾:“二位大人!贫僧斗胆献一拙计:昔年崖山战后,大汗囚文妻欧阳氏于深宫,迫其身着道袍,日夜诵经。何不效此例?”
他语速加快,带着一丝晦暗不明的笑意:
“可遣十二高僧轮值兵马司狱中!以《金刚经》消其刚强,以《楞严经》慑其神智…再以其妻为例示之:‘尊夫人诵经三载,心向佛光。帝师弘法,莫非竟不能使君闻梵音?’”
亦怜真手中捻动的佛珠,骤然停滞,抬眼看向桑哥,目光严肃:
“桑哥!此计…太过酷烈!若逼其绝食自戕…”
“妙哉!”阿合马猛地击掌,大笑出声,震得案上杯盏轻颤,“正需此等慈悲手段,磨去他那魂归岳麓的棱角!
他转向亦怜真,语气带着蛊惑:“大师,昔年长春真人丘处机,以一言止杀而成道。今日若以佛门妙音降服这文丞相,岂非…无量功德?”
亦怜真沉默良久,目光投向跳动的烛火,那火焰在他深沉的眸中明灭不定。
终于,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便…依平章之意。然…请缓行数日,容贫僧…再抄《地藏经》一卷。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这人间炼狱…佛…当真渡得尽么?”
桑哥捧起一盏冰酪,恭敬奉至帝师面前,语带深意:
“佛法如严霜冰雪,纵不能立时化开金石,亦能…蚀其表里,终见真章。”
计议既定,阿合马却话锋陡转,锐利的目光刺向桑哥:“桑同知。”
他指尖轻敲桌面,似笑非笑,“本相听闻,前番大汗巡幸上都,同知有营造巨木之功,深得圣心。”
“此番劝降文天祥的旨意,特意点名命你协理,足见大汗器重。同知前程…当真不可限量啊。”
阿合马话头一偏,转向亦怜真,故作疑惑:“只是本相好奇,帝师初赴兵马司劝降,缘何…未曾携桑同知同行?”
此言一出,桑哥心头怒火骤起!这阿合马,分明是存心挑拨!
他强压翻腾的怒意,自己好不容易听从那位色目商贾阿卜杜勒的点拨。效法司马懿韬光养晦,伏低做小才换得亦怜真些许信任,岂能因这一言而废?
他面上却立刻堆起恭敬,欠身道:“平章大人谬赞!皆因大护国仁王寺事务冗繁,怜真主持体恤,命贫僧先理清寺务,稳定为要,实不敢轻离职守。”
桑哥随即转向亦怜真,言辞恳切:
“至于营造巨木微功,全赖怜真主持早有筹谋,体念察必皇后崩逝之哀,命贫僧早做准备。”
“贫僧不过代主持于御前略表寸心。主持胸怀如海,实乃贫僧终身楷模!”
亦怜真微微颔首,捻动佛珠,面上掠过一丝满意。
桑哥此人,不仅私下向他请罪剖白心迹,方才献策亦有见地,如今这番应答更是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
阿合马看在眼里,疑窦丛生:不是风传这两僧势同水火么?眼下怎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他正自狐疑,亦怜真温缓的声音已响起:“平章多虑了。贫僧上次未携桑哥同知,确系寺务羁绊,欲使其安顿妥当再共襄大事。今日之事,不正是你我三人同心共议之果?”
阿合马见二人一唱一和,情状自然,便也按下搅局的心思。
劝降文天祥终究还需借重此二人之力,他朗声大笑,仿佛疑虑尽消:
“哈哈哈,如此倒是本相多心了!大汗钦命之事,关乎重大,容不得半分差池。还望我等同心戮力,方能功成!”
言毕,亦怜真便起身告辞,桑哥紧随其后。
阿合马并未亲送,只随意挥手,命一直静立角落、未曾插话的中书省右丞麦术丁代劳。
待二僧身影消失在门外,阿合马刚欲转身,眼角余光却猛地捕捉到桑哥在门槛处倏然回首的一瞥!
只此一瞬!
那异相之人的目光,竟如鹰隼锁住猎物,又如饿狼反顾,透着森森寒意与不甘的野望!
阿合马心头警铃大作!郝祯所言不虚,此獠果真是鹰视狼顾,野心昭然!
他脑中瞬间闪过那个入都后尚未得见的身影——卢世荣。
“来人!”阿合马重新坐回太师椅,声音沉冷:“速去郝祯府上,命他即刻携新任中书省参知卢世荣,一同来见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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