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山林,也敲打在墨尘近乎僵死的躯体和意识上。
雨水混着泥浆,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渗入嘴角,带来一股泥土的腥气和淡淡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之前呕出的血。
胸口的灼痛感依旧清晰,那个刚刚浮现的、漆黑诡异的跳动心脏魔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皮肤上,更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散发出微弱却无比致命的波动。
“凡有蕴含魔气之物,无论人畜,格杀勿论!”
“宁错杀,不放过!”
那冰冷无情、充满优越感的声音,如同索命的梵音,穿透淅沥的雨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灵压,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墨尘背上,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更别提移动分毫。
绝望,如同最寒冷的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完了。
这是最彻底的绝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少年,意外卷入仙魔之争,身怀魔物,而代表着“正义”和“清理”的仙师已然降临,目的明确——格杀勿论。
他甚至能听到脚步声踩在泥水和水中的枯枝上发出的细微声响,正稳健地朝着他藏身的这片狼藉区域走来。对方的神识,恐怕早已如同罗网般撒开,自己胸口这不断散发微弱魔气的印记,在对方感知里,恐怕如同黑夜中的火把一样显眼。
解释?求饶?
毫无意义。在那等人物眼中,自己与路边的蝼蚁、待宰的牲畜毫无区别。谁会听一只蝼蚁的解释?谁会因牲畜的哀鸣而手软?
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逼近。
不!不能死!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恐惧和绝望吞噬的刹那,一股极其强烈的、源自求生本能的嘶吼,在墨尘的心底疯狂炸开!
他还有血仇未报!全村上下几十口人死得不明不白,这仇,还在他肩上!
他还没有……还没有再去看看阿笙的小屋,还没有告诉她,他采到了很值钱的凝血草,可以给她买最好的眼药,可以让她过得更好……
阿笙……
那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唯一微弱却执拗的星光,瞬间照亮了他冰封的恐惧,点燃了深埋于骨髓之中的、那远超常人的坚韧与冷静!
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
动起来!必须动起来!
他的身体依旧在那恐怖灵压下颤抖,几乎不听使唤。但他的大脑,却在生死一瞬的压力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
观察!利用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扫过自身和周围的环境。
自身:胸口魔纹无法掩盖,魔气波动无法隐藏。重伤,虚弱,但并非完全失去行动能力。怀中,那块祖传的黑色碎玉在爆发幽光后,重新恢复了冰冷死寂,贴在胸口,没有任何异常。那株用油布包好的凝血草还在竹篓底层,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柴刀掉落在手边不远处。
环境:身处陡坡下,山岩凹陷处,相对隐蔽,但绝非安全。周围是东倒西歪的树木、碎石和泥泞。雨水能一定程度上冲刷气味,但也让行动更加困难。那名修士正在靠近,方向明确。
对方的意图:清除魔气来源。宁错杀,不放过。意味着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自身的优势:有什么?有什么是对方不知道,而自己可以利用的?
心智!还有……对这片山林的熟悉!
以及……那块暂时沉寂下去,却诡异能吸收魔君意志碎片的黑玉!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墨尘脑海中成型!
赌!赌那黑玉能彻底掩盖或者扭曲魔气的源头表现!赌对方对自己的轻视!赌那一线生机!
就在那脚步声已然清晰到仿佛就在耳畔,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神识扫过身体带来的刺骨寒意时——
墨尘动了!
他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试图隐藏那魔纹——那根本无用。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甚至堪称自残的动作!
他猛地抓起手边一块尖锐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自己胸口那狰狞的魔纹边缘,划了下去!
“噗嗤!”
皮肉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混合着冰凉的雨水,迅速染红了他的胸膛那诡异的魔纹瞬间被涌出的鲜血覆盖、模糊!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贴在胸口的那个祖传黑色碎玉,将其用力按在了那正在淌血的伤口之上!
与此同时,他强行扭转身体,发出一声痛苦而虚弱的呻吟,仿佛只是一个被天上掉落的碎石砸中、侥幸未死却重伤垂危的普通山村少年。
也就在这一刻。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陡坡上方。
来人是一名看起来三十余岁的男子,面容普通,却带着一种修仙者特有的淡漠与疏离,眼神锐利如鹰隼,穿着一身制式的青灰色道袍,袖口绣着一枚小小的星辰图案。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光,将雨水隔绝在外,纤尘不染。与下方泥泞血污中狼狈不堪的墨尘,形成了云泥之别的对比。
他的目光,冰冷地扫了下来,精准地落在墨尘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那鲜血淋漓的胸口。
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厌恶,以及一丝……疑惑。
墨尘能感觉到,一股冰冷而强大的神识如同实质般在自己身上反复探查,尤其是胸口的位置。那感觉,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个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致,但他死死控制着,不让身体出现任何一丝不该有的颤抖,只是维持着那种重伤濒危的痛苦喘息和无力。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茫然,完美地诠释了一个突遭天灾、濒临死亡的凡人少年该有的状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墨尘的额头,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涔涔而下。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脏在极度恐惧中缓慢挣扎跳动的声音。
那修士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的神识清晰地感知到,下方这凡人少年胸口,确实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魔气波动,但这波动十分奇异,断断续续,仿佛无根之萍,正在快速消散,更像是被某种外部魔气污染溅射所致,而非其本身拥有魔源。
更主要的是,这少年气血虚浮,体内毫无灵力波动,分明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伤势也是实实在在的皮肉伤,加上一些被冲击波震伤的内腑,奄奄一息。
“哼,原来是个被波及的倒霉蝼蚁。”修士眼中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和不屑的冷漠,“竟还能留下一口气,算你命大。”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在意被墨尘紧紧按在伤口下的那块黑色碎玉。在那等修士眼中,凡人之物,即便有些年头,也不过是顽石一块,毫无价值。那株凝血草的微弱灵气,在山林间也属常见,更引不起他丝毫兴趣。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墨尘身上多停留一息,便转而扫向周围其他区域,神识如同探照灯般仔细搜寻着更值得关注的、强大的魔气源头。
“师叔!东南方向三里外,发现有强烈魔气反应残留!”远处,传来另一名修士的呼喊声,声音带着急促。
坡上的修士神色一凛,最后冷漠地瞥了脚下泥泞中仿佛只剩一口气的墨尘一眼,再无丝毫兴趣。
“走!”
他身形一闪,化作青色流光,瞬间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速度快得惊人。
恐怖的灵压如同潮水般退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重新变得清晰。
坡下,墨尘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确认那修士真的彻底远去,并且周围再没有任何其他强大的气息存在后——
“嗬……嗬……”
他猛地张开嘴,如同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混合雨水泥土气息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撕裂般的疼痛。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湿透了全身,与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活下来了……
在真正仙师的眼皮底下,靠着自残、伪装和那莫名黑玉的遮掩,硬生生骗过了一场必死之局!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极度后怕,如同两只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但他只允许自己喘息了不到三息的时间。
狠!必须要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要狠!
他猛地咬紧牙关,忍着钻心的剧痛,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掌。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那块紧贴着的黑色碎玉都染得一片血红。
诡异的是,那原本清晰狰狞的跳动心脏魔纹,此刻颜色似乎黯淡了许多,边缘也变得模糊,仿佛真的被鲜血和黑玉的力量共同冲刷、掩盖了下去。那股致命的魔气波动,也变得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
墨尘来不及细究这其中的奥秘,生存的本能催促着他。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那些修士是冲着魔君碎片来的,他们还在附近搜寻,这里随时可能再次变成危险之地!而且,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村里……
村里!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骤然缠上他的心头!
那些修士冰冷无情的话语再次回响——“宁错杀,不放过!”
他们搜寻的是魔气来源,而自己刚才侥幸骗过了他们。但是……青岚村呢?那么多村民呢?就在这附近!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而言,毁灭一个可能被魔气波及的凡人村落,需要理由吗?需要证据吗?
或许不需要!
或许仅仅是因为……麻烦!
“不……不会的……李老爹……张猎户……”墨尘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面对死亡时还要苍白,一种冰彻骨髓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用手撑地,不顾浑身散架般的剧痛和虚弱,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剧痛从胸口传来,让他一阵踉跄,差点再次栽倒。他低头,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眼神一厉。
撕拉!
他猛地扯下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里衣布料,用牙齿配合着手,死死地将伤口缠绕勒紧,进行最简陋粗暴的止血包扎。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眼神里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急切。
必须立刻回村!立刻!
他捡起掉落的柴刀,背上竹篓(那株凝血草此刻显得无比讽刺),踉跄着,朝着青岚村的方向,发足狂奔!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泥泞拖拽着他的脚步,胸口的伤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体力。但他不管不顾,拼命地跑,跌倒了就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仿佛身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
黑云山边缘的景象飞速后退,熟悉的路径此刻却显得如此漫长。
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了……
没有炊烟。
往常这个时候,村里早已炊烟袅袅。
一种死寂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他的心上。
他冲出山林,踉跄地跑过村外的田地——
脚步,猛然顿住。
瞳孔,骤然放大到了极致。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刹那,彻底消失了。
雨水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因为眼前的景象,已让他的血液、他的灵魂,彻底冻结。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孩童的嬉闹,没有老人的咳嗽。
有的,只是残垣断壁,焦黑的木头,碎裂的瓦砾,以及……弥漫在空气中,即便滂沱大雨也无法彻底冲刷干净的、浓郁到令人作呕的……
血腥味。
青岚村,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园,此刻……已然化为一片废墟,一片死地。
村口的老槐树被拦腰斩断,焦黑一片。李老爹经常坐着歇息的那块大青石,碎裂成了好几块。张猎户家的院子,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桩矗立着……
一具具熟悉或不熟悉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水之中,倒在破碎的家门之外。他们的脸上凝固着惊恐、绝望、不解……鲜血,从他们的身下渗出,将地面的泥泞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王婶、小石头、铁匠哥……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此刻都变成了冰冷僵硬的尸体。
“不……不……不!!!”
墨尘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一步步,踉跄地踏入这片死寂的废墟。
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过那些尸体,寻找着,抗拒着。
直到,他在村中那片小空地上,看到了村长老陈头。
老人枯瘦的身体被一柄断裂的、闪烁着微弱灵光的飞剑死死钉在地上,双眼圆睁,望着阴沉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而在老人不远处,是张猎户。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他那柄用来剥皮的猎刀,但他的半个身子……都不见了,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瞬间汽化。
猎户那本墨尘梦寐以求的《百草经》,残破的页面散落在血泥之中,被雨水无情地浸泡、打烂。
“啊……啊啊啊——!!!”
墨尘终于无法再压制,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嚎,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入泥泞之中,指甲翻裂,鲜血混合着泥水,他却浑然不觉。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可能被魔气波及?就因为那些仙师所谓的“宁错杀,不放过”?!
这是什么样的仙?!这是什么样的道?!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爆发、燃烧,几乎要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都焚烧殆尽!
他跪在冰冷的雨水中,跪在亲邻的血泊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和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万年。
他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颤抖的身体,缓缓停止了抖动。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雨水顺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滑落,那一双原本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
黑暗。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仿佛都在刚才那一声嘶嚎中彻底宣泄了出去,留下的,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最深处,悄然滋生、疯狂蔓延的……
执念。
复仇!
还有……阿笙!
他猛地想起那个在他黑暗世界里给予他唯一温暖的盲女!她的村子离这里不算太远,她独自一人住在山脚!
那些仙师……会不会……
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如同毒针般刺入他几乎麻木的心脏!
不!不能!绝不能再失去她!绝不能再失去那唯一的光!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猛地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冰冷而空洞,不再看这片生他养他却已成死地的村庄废墟最后一眼。
他转过身,拖着沉重、剧痛却异常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阿笙所在的、小溪村的方向,踉跄而去。
胸口的伤还在渗血,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平凡的少年体内,已经彻底死去。
又有什么更加极端、更加偏执的东西,于无尽的绝望和血色之中……
悄然诞生。
雨,依旧下着,冲刷着血迹,却冲不散那弥漫在天地间的浓重血腥,以及少年眼中那彻骨的冰寒与执念。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凄迷的雨幕深处,走向未知的、却注定染血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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