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
当我用这两个字,为这场席卷整个蛊族的灾难做出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注解时,整个病坊,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寂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那些压抑的呻吟、低泣、祷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消失得无影无踪。昏黄的油灯光影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布满了震惊、茫然、与极度荒谬的脸。
最先打破这片死寂的,是巫医巴桑。
“妖言惑众!”
他枯瘦的身体因暴怒而剧烈颤抖,手中的羽毛指向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被冒犯的、狂热的怒火。
“你这个来自外界的女人!你懂什么?这是蛊神降下的天谴!是对我族百年来看护圣物不力的惩罚!你竟敢用‘发霉’这种肮脏的词汇,来形容神明的意志?你这是在亵渎!你这是在加速我族的灭亡!”
他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周围那些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族人,立刻被他的话语点燃了。
“烧死她!是她引来了天谴!”
“她是个不祥之人!圣女早就说过了!”
“若烟大人,不能再听她胡说了!快将她献祭给蛊神,平息神明的怒火吧!”
群情激愤。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它能让最温顺的绵羊,也变成嗜血的豺狼。一双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正在活生生“吃掉”他们亲人的恶魔。
幕玄辰无声地向前一步,将我半个身子护在身后,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却难以抵挡这由愚昧和绝望交织而成的、无形的巨浪。
我没有退缩。
我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只落在一个人身上——柳若烟。
在这里,这上百人的愤怒,都比不上她一个人的决定。
“柳若烟,”我迎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要交易,想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但它不在神明的恩赐里,也不在巫医的祷告中。它在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里。”
我环视四周,看着那些一张张被“衰败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声音因为注入了全部的信念而显得格外清晰、坚定。
“想要活命,第一步,就是停止所有愚蠢的‘祈福’仪式!”我指向巴桑和他那碗黑糊糊的药水,“你那碗东西,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成为‘霉菌’扩散的帮凶!你每‘赐福’一个病人,就是在把‘霉菌’亲手送到下一个人的身上!”
“你……”巴桑气得几欲吐血。
我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对柳若烟抛出了我的“药方”。
“我需要你立刻下令,让你的族人去做三件事。”
“第一,收集所有能找到的硫磺粉和石灰。越多越好。将它们混合,洒遍村寨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这些病坊和所有阴暗潮湿的地方。然后,用火熏烤所有病人使用过的衣物、草席!”
硫磺和石灰?
听到这两个词,在场的蛊族人,包括那位一直愤怒的巫医巴桑,都愣住了。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两种东西,是至阳至刚之物,通常是用来在沼泽中驱赶毒蛇瘴气的。用来治病?简直是闻所未闻!
“第二,”我继续说道,“派人去找一种矿石,一种敲碎后,会呈现出暗红色或者黄铜色的石头。”
在现代,那叫黄铜矿或者赤铜矿,是提取铜最主要的来源。但在他们眼中,那只是山里随处可见的、毫无用处的“凡俗之物”。
“找到之后,将它敲成粉末,倒入水中熬煮。我要用那煮出来的水,作为‘药’,给病人和蛊虫清洗伤口。”
如果说第一条还只是让他们觉得古怪,那么这第二条,在他们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用普通的石头煮水当药?这比巫医的香灰水听起来还要荒谬!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做到以上两点之前,严格隔离所有病患!健康的人不许靠近,照顾病人的人,在接触下一个病人前,必须用烈酒,或者我刚才说的那种硫磺水,反复清洗双手!”
我的话音刚落,巫医巴桑便发出一声凄厉的、仿佛杜鹃泣血般的长笑。
“哈哈哈哈……荒唐!荒唐至极!”他指着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中却满是悲凉与绝望,“硫磺、石灰、烂石头……外来者,这就是你的‘药方’?你竟然想用这些凡俗的、甚至是污秽的东西,去对抗至高无上的神罚天谴?!”
他猛地转向柳若烟,那张布满图腾的老脸因为激动而扭曲:“若烟大人!你都听到了!此女根本不是来拯救我族的,她是要用她那套荒谬的戏法,来亵渎我们的信仰,熄灭我们最后的希望!她这是在挑战蛊神最后的耐心!我恳请您,立刻下令,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女人绑上祭坛!否则,我族危矣!”
“请若烟大人下令,烧死她!”
“烧死这个亵渎神明的妖女!”
以巴桑为首,几位闻讯赶来的长老也纷纷跪下,身后黑压压的族人也跟着跪倒了一片。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恳求,而是一种裹挟着民意的、决绝的施压!
所有的压力,在这一瞬间,全部汇集到了柳若烟一个人的身上。
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看到她身侧的拳头,缓缓握紧,又缓缓松开。
我知道,她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一边,是延续了数百年的、已经融入血脉的信仰与传统,是全族人的愤怒与恳求。
另一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仇人,一套闻所未闻的、近乎亵渎的理论,和一个渺茫到几乎看不见的、所谓“科学”的希望。
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选择。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我绷紧的神经上,用钝刀子来回切割。
终于,柳若烟动了。
她没有看向跪在地上的巫医和长老,也没有看那些群情激愤的族人,而是将目光,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牢牢地锁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同样被逼入绝境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灵魂深处,究竟是隐藏着救世的真理,还是毁灭的谎言。
良久。
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的方法,有几成把握?”
“在你们的神明面前,我一成把握都没有。”我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但在‘霉菌’面前,我有十成。”
“好。”
一个“好”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柳若烟做出了一个让全场瞬间失声的动作。
她反手握住腰间那柄由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象征着她身份与权力的骨刀,“锵”的一声,将其悍然拔出!
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病房里,划出一道森冷的寒光,也映出了她那张再无半分犹豫的、决绝而狠辣的脸。
“所有人都听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血腥气,瞬间压制住了所有的嘈杂。
她举起骨刀,刀尖直指着因为震惊而呆滞的巫医巴桑,也指向了所有跪在地上的族人。
“从我们被遗弃在这片沼泽开始,我们信奉了数百年的蛊神,可曾真正庇佑过我们一次?‘衰败病’蔓延至今,你们的祈祷、你们的祭祀,除了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去,还有什么用?”
她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现在,有一个人,给了我们另一条路!一条我看不懂,你们也看不懂的路!”她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锐利如刀,“我不管这条路通往的是生机还是地狱,我只知道,它和等死不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用那柄骨刀的刀背,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种赌上一切的疯狂,做出了最后的宣告。
“我信她一次!三天,我就给她三天时间!”
“三天之内,如果她的方法能让任何一个病人的情况出现好转,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全族上下,包括圣女和长老会,必须无条件听从她的所有指令!”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如果三天之后,她的方法毫无效果,甚至让情况变得更糟……”
柳若烟的目光扫过我,最终定格在远方的祭坛方向,眼神里闪过一抹连我都不寒而栗的狠色。
“我,柳若烟,愿与她同受火刑,以我的血肉与灵魂,向蛊神谢罪!”
全场,死寂。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如何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活下来,并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她将我的性命,她的性命,我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科学理论”,以及整个蛊族的命运,全都压在了这场为期三天的豪赌之上。
不成功,便成仁。
这场亵渎神明的“交易”,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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