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稠密得让人喘不过气。省委巡视组的入驻，像一块无形的磁石，扰乱了这座城市官场原有的磁场。每一句交谈，每一个眼神，甚至走廊里擦肩而过的瞬间，都似乎被赋予了额外的含义。
沈青云坐在办公桌后，指尖轻轻敲打着那份关于钢材案的初步调查报告。纸张冰冷，但其上的文字却灼热烫手。他知道，自己指间捻动的，可能是一枚足以将林峰官场炸开一个巨大缺口的手雷。
市公安局局长周伟，一个面相敦厚、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公安，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将他眉宇间的凝重渲染得更加深刻。
“市长，线索很清晰，但也很脆弱。”周伟的声音带着常年与罪恶打交道形成的沙哑，“直接指向的是马卫国同志的妻弟，王宏宇。王宏宇这人，就是个被惯坏了的纨绔，经不起敲打。但……动了他，就等于直接捅了马蜂窝。”他抬起眼，目光如炬，“马书记那边，不可能没有反应。”
沈青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一派繁华景象。但这繁华之下，有多少是真正健康的肌体，又有多少是依附其上的毒瘤？他想起了马卫国在几次会议上的表现，那种看似顾全大局，实则处处设障的圆滑；想起了他谈及“本地企业家”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回护口吻。
“马卫国……” 沈青云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政治上的对手，而是一个可能深度卷入非法勾当，甚至可能成为林峰转型最大阻力的存在。“你究竟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默许纵容，还是……亲自下场？”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周局，我们警察办案，讲的是证据，是对法律的忠诚。不管涉及到谁，只要触犯了法律，就必须受到追究。这不是捅马蜂窝，这是清除毒瘤。”
周伟掐灭了烟头，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市长，你放心，专案组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保密和侦查工作一定做到位。只是，巡视组这边……”
“巡视组那边，我来沟通。”沈青云打断他，语气决然，“这不是我们林峰内部的政治斗争，这是关乎法治尊严和人民利益的正义之举。我们必须相信省委，相信巡视组。”
送走周伟，沈青云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内心的波澜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就再没有回头路。成功，则林峰海晏河清，转型之路扫清一大障碍；失败，他不仅仕途堪忧，更可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甚至牵连一批支持他的干部。
“赌一把吧。” 他对自己说，“为了林峰的将来，为了那些期盼的眼神，这个险，值得冒。”
与此同时，市委大楼的另一间办公室里，马卫国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泡着一杯上好的龙井，茶香袅袅。他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沉稳，甚至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从容。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偶尔无意识摩挲茶杯边缘的手指，看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心腹秘书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各方面的动向：“……巡视组的谈话还在继续，今天约谈了国资委和财政局的几位副职。沈市长那边，周伟刚从他办公室离开，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另外，王总那边……说会所的项目遇到点小麻烦，质监站那边卡得有点紧。”
听到“王总”（其妻弟王宏宇），马卫国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动作舒缓，仿佛在品味着绝世香茗。
“质监站按规矩办事，是好事。”他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告诉王宏宇，把手续补齐，按标准来，不要总想着走捷径。现在是特殊时期，一切都要经得起检查。”
秘书连忙点头称是，心里却明镜似的。马书记这是要“断尾求生”了。他口中的“按规矩办事”，潜台词就是让王宏宇尽快把所有可能被抓住的尾巴清理干净，该补的手续补，该平的账目平，哪怕损失些利益，也要确保自身的安全。
“还有，”马卫国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下面的人都安分点，管好自己的嘴，做好自己的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同。非常时期，稳定压倒一切。”
秘书退出去后，马卫国脸上的从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阴鸷。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几辆属于巡视组的车辆，眼神冰冷。
“沈青云……” 他心中冷笑，“你还是太年轻，太急了。想借巡视组的刀来动我？只怕你这把刀，不够快，也不够硬！”
他并不十分担心王宏宇，那个蠢货虽然不成器，但毕竟隔着一层。他真正担心的是，沈青云和巡视组会不会顺着王宏宇这根藤，摸到更深的地方去。比如，几年前那笔数额巨大的棚改专项资金……比如，某个已经调离林峰，如今在省里位高权重的“老朋友”……
“必须得给沈青云找点麻烦，不能让他和巡视组过从太密。” 马卫国沉吟着，一个阴险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刘啊，我卫国。听说最近搬迁片区那边，有部分群众对补偿方案还是不满意？嗯……要做好思想工作嘛。也可以……让他们换个方式，表达一下诉求嘛。对，要合法、理性……但也要让领导们听到群众的‘真实’声音。”
第二天上午，沈青云按计划再次前往搬迁片区，参加第一期技能培训班的结业典礼暨就业签约仪式。
仪式在新建成的社区服务中心大厅举行，现场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几十名经过培训的居民，穿着整洁的工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与几个月前聚集抗议时的愁苦彷徨判若两人。当他们从沈青云和企业代表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录用通知书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一位四十多岁、之前因下岗而一度消沉的中年汉子，紧紧握着沈青云的手，眼眶泛红：“沈市长，谢谢您！谢谢政府！给了我们一条新路！以前总觉得日子没盼头了，现在……现在我觉得浑身是劲！”
旁边一位大妈也挤过来，嗓门洪亮：“就是！沈市长是真心为咱老百姓办事的！不像以前那些官，就会画大饼！咱们这片区的人，都念您的好！”
台下，掌声雷动。许多居民自发地喊着：“感谢沈市长！”“支持政府工作！”
这真挚的感激和拥戴，如同暖流，涤荡着沈青云因官场争斗而略显疲惫的心。他看着那一张张朴实的、充满希望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和力量。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所在。” 他暗自思忖，“不是为了个人的升迁得失，不是为了权力的勾心斗角，而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普通家庭，能过上更有尊严、更有希望的生活。马卫国他们，永远不懂这个道理。”
他即兴发表了讲话，没有稿子，话语朴实而充满感情：“乡亲们，你们的认可，是对我们工作最大的褒奖！你们的笑容，是林峰未来最好的风景！请相信，市委市政府一定会继续努力，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林峰的转型发展，一个也不能少！”
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这一幕，同样被闻讯而来的几家媒体记录了下来。
然而，就在仪式接近尾声，沈青云正准备离开时，社区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二三十个男女，拉着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虚假补偿，坑害百姓”、“我们要公平，我们要吃饭！”等字样，试图冲破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的阻拦，向沈青云这边涌来。
现场顿时一阵骚动。刚刚还洋溢着欢乐和感激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片区负责人脸色煞白，急忙跑到沈青云身边，低声道：“市长，是另一片还没启动搬迁区域的人，不知道听了谁的挑唆，跑来闹事……我马上让人把他们劝离！”
沈青云摆了摆手，目光冷静地扫过那群情绪激动的人。他看到了他们脸上的焦虑和不忿，也看到了人群中几个眼神闪烁、不断煽动旁人间绪的熟悉面孔——那是马卫国那边常用的几个“民间代言人”。
“果然来了。” 沈青云心中冷笑。马卫国的反击，卑劣而直接，就是想制造群体事件，给他扣上“工作不力、激化矛盾”的帽子，在巡视组面前抹黑他。
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人群走了过去。保卫人员紧张地想要阻拦，被他用眼神制止。
“乡亲们，我是沈青云！”他提高声音，盖过了现场的嘈杂，“有什么问题，可以派代表过来，我们坐下来谈！拉横幅、堵大门，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镇定和主动，让闹事的人群出现了一丝迟疑。那几个带头煽动的人见状，叫嚷得更大声了：“别信他！官官相护！他就是来作秀的！”
就在这时，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了。刚刚参加完结业典礼的那些居民，自发地围拢过来，站到了沈青云身前和周围。
那位嗓门洪亮的大妈叉着腰，对着闹事的人吼道：“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沈市长为我们做了多少实事，你们看不见吗？跑来捣乱，安的什么心！”
那位中年汉子也站出来，沉声道：“兄弟们，别被人当枪使！沈市长是讲道理的人，真有困难，找他准能解决！你们这样闹，寒了人心！”
搬迁片区的居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站出来，用最朴实的语言维护着沈青云。他们形成了一堵无形的人墙，将那些闹事者隔绝开来，也将那股试图泼向沈青云的污水，挡了回去。
闹事者在那众志成城的目光和指责下，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地不敢再往前冲。
沈青云看着眼前这些自发保护他的普通百姓，眼眶微微发热。他深深地感受到了“民心可用”这四个字沉甸甸的分量。这分量，比任何权力博弈中的算计都更有力，比任何暗箭伤人的伎俩都更坚固。
回到办公室，沈青云没有丝毫犹豫。他亲自致电省委巡视组组长，请求进行一次紧急的、单独的汇报。
在招待所那间简朴而安静的会议室里，沈青云将钢材案的初步报告，以及今天在搬迁片区发生的、明显有人策划的闹事事件，原原本本地向巡视组长做了汇报。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逻辑清晰，证据链初步完整。
“组长，我认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工作思路分歧或个人恩怨。”沈青云最后总结道，语气沉痛而坚定，“这背后，可能涉及到严重的违纪违法问题，甚至可能存在一个有组织的利益集团，在阻挠和扭曲林峰的转型发展大计。他们不惜利用群众，制造事端，其行为已经严重破坏了林峰的政治生态和发展环境。”
巡视组长认真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在报告纸上轻轻敲击的细微动作，显示着他内心的审慎思考。
汇报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当沈青云从会议室走出来时，夕阳的余晖正好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组织的判断，等待法律的裁决。
他抬头望向窗外，林峰的天空，晚霞绚烂如血。他知道，这场席卷林峰官场的暴风雨，终于要彻底降临了。而他，已经站在了风暴眼中，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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