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住处翠微居确实比冷宫强上不少。
院子大了三倍，还带一个小小的花圃，虽然里面杂草丛生，但总算有了点活气。屋子也不再是四面漏风的耳房，而是正儿八经的两进小院，主屋和偏殿，虽然陈设简单，但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被褥是新的，带着阳光和棉花的味道，干燥而温暖。
一个姓刘的老太监，带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宫女，已经提前把这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见到萧衍和苏晚晚，刘太监笑得满脸褶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给六殿下请安，给苏掌事请安。老奴奉福总管的命，以后就在翠微居伺候了。”
苏晚晚听着那声“苏掌事”，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掌事，是翠微居所有宫女太监的总管。她只想当个没人注意的小透明，现在却成了“领导”，每天要管理人，要负责殿内所有琐事。她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不是轻松，是发飘，像是被人从坚实的土地上拔了起来，再也无法落地。
她现在看谁都像是看她的同事，只不过人家是打卡上班，她是打包上班，连人带行李，直接打包进了老板的私宅，还成了终身制的项目经理，没遣散费的那种。
萧衍倒是很平静，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刘太监是个有眼力见的，见新主子不爱说话，便不再多言，领着两个小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晚晚环顾四周，这窗明几净的环境，这柔软舒适的床铺，这再也不用担心半夜被冻醒的温暖……一切都很好，好得就像她梦里那个退休小院的青春版。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几棵光秃秃的树，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说，我现在要是跟陛下说，我不想当这个掌事，只想当个平平无奇的浣衣女，他会不会觉得我在藐视皇恩，然后把我拖出去砍了？”
她这是在问萧衍，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萧衍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苏晚晚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不过，”萧衍话锋一转，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也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要是现在跑，我大概会比陛下先一步，把你抓回来，然后打断你的腿，再给你造一座最华美的金屋，让你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看着我。”
苏晚晚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正微微垂着眼看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和冰冷，反而漾着一层细碎的，戏谑的笑意。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故意的。
苏晚晚看出来了。这个小混蛋，在拿她寻开心。
“萧衍！”她气得直呼其名，“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翅膀硬了，搬出了冷宫，就敢跟我叫板了？我告诉你，就算你是皇子，我是掌事，我也是你阿姐！信不信我照样揪你耳朵！”
她说着，就真的伸出手，作势要去揪他的耳朵。
萧衍没有躲，反而微微俯下身，把自己的耳朵，主动送到了她的手边。
他的动作太突然，苏晚晚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嘴唇的颜色很淡，此刻微微向上扬着。曾经那个瘦弱可怜的小男孩，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一个清隽挺拔的少年，五官轮廓，依稀能看出他母亲宸妃的绝代风华，又带着属于他自己的，锋利而迫人的英气。
苏晚晚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咳。”她不自然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强行转移话题，“那个……刘太监说，陛下赏了银子，你看见了吗？”
提到钱，苏晚晚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什么伤春悲秋，什么人生理想，统统被抛到了脑后。
那可是一百两啊！她之前吭哧吭哧攒了好几年，连半两银子都没攒到。
“看见了。”萧衍直起身子，看着她那瞬间变得亮晶晶的眼睛，眸色微动，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了她。
苏晚晚接过来，打开一看，差点被那黄澄澄的金元宝闪瞎了眼。皇帝出手，果然阔绰，赏赐的都是金子。
她抱着钱袋，像一只囤粮过冬的小仓鼠，脸上露出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最真诚，最灿烂的笑容。
“发财了！我们发财了！”她抱着钱袋，爱不释手地原地转了个圈，“萧衍，等以后你当了皇帝，我就能拿着这笔巨款光荣退休，在宫外买个大宅子，天天躺着数钱了！”
她一时得意忘形，把心里话说溜了嘴。
萧衍脸上的笑意，在她那句“宫外”和“躺着数钱”中，一点一点地，慢慢淡了下去。那双刚刚还漾着笑意的眸子，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散去，只剩下冰冷幽暗的潭水。
他看着她那副财迷心窍，满脑子都是“出宫”“跑路”的样子，眼神暗了暗。
“阿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凉意，“你真的……就那么想离开我吗？”
苏晚晚数钱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玩笑，也没有了戏谑，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近乎受伤的情绪，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崽子。
苏晚晚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想起来，这些年，他们一直相依为命。她是他唯一的光，可他，又何尝不是她在这冰冷皇宫里，唯一的牵挂和陪伴。她那些“投资”“养成”的初
衷，早就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了味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有些笨拙地解释道，“我就是……就是开个玩笑。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搬出了冷宫，有新房子住，还有钱，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只是现在吗？”萧衍追问道，声音里的偏执几乎要溢出来，“那以后呢？等我……等我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你还是要走，对不对？”
苏晚晚被他问住了。
是啊，她一直以来的目标，不就是这个吗？
可看着少年那双执拗的眼睛，那个“是”字，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她含糊其辞地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过关，“再说了，当皇帝多累啊，天天要上朝，要批奏折，要跟那些老狐狸勾心斗角，哪有当个咸鱼……啊不，哪有当个清闲王爷来得快活。”
她以为这番话，能安慰到他。
谁知，萧衍却摇了摇头，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
“不。”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我要当皇帝。”
苏晚晚愣住了。
“只有当了皇帝，我才有能力，保护你，不让任何人再伤你分毫。”
“只有当了皇帝，我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的面前，让你再也不用羡慕任何人。”
“只有当了皇帝，”他猛地上前一步，滚烫的手掌握住她那只没拿钱袋的手，紧紧握住，那力道，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才能把你，永远地，名正言顺地，留在我的身边。阿姐，我不要你当我的掌事宫女，我要你当我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惊的偏执。
苏晚晚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手里的钱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金元宝滚落一地，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音。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养成的，根本不是什么未来的明君圣主。
她亲手，从深渊里拉出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一个为了留住她，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不惜血流成河，也要爬上权力之巅的疯批暴君。
她的咸鱼梦，不是碎了。
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以为她在驯兽，却不知自己早已是那头野兽叼回巢穴，不容任何人觊觎的唯一珍宝。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刘太监惊慌的劝阻声，打断了屋里这诡异的寂静。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是林太医。
他行色匆匆地闯进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惊惶。
“不好了。”他看了一眼屋里气氛不对的两人，也顾不上许多，声音压抑着喘息，直接开口道，“大皇子……薨了。”
“什么？！”苏晚晚和萧衍，同时震惊地看向他。
大皇子，不就是之前被三皇子设计，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的那个吗？当时太医不是说，虽然腿废了，但没有性命之忧吗？
“怎会……”苏晚晚喃喃道，只觉得这皇宫像一张巨大的网，刚挣脱一角，又被另一张网当头罩下。
“是今天凌晨的事。”林太医的脸色无比难看，“我刚从昭阳宫那边过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我偷偷检查过。他在三天前，就已经被了下了毒。”
一种无色无味，发作极慢，一旦毒发，便会造成伤口迅速腐烂，高烧不退，看起来和普通感染一模一样的，西域奇毒。
能在太医院那么多双眼睛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大皇子下毒，还能精准地控制毒发时间，让大皇子的死，看起来像一个“意外”。
苏晚晚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她猛地看向萧衍。
萧衍的脸上，也褪去了所有的少年意气，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凝重。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寒意：
“这宫里，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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