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色渐明。铅灰色的云层被海平面下挣扎欲出的晨光染上一抹黯淡的橘红。海风依旧带着湿冷和未曾散尽的腥气,但比之昨夜那粘稠压抑的雾中低语,已算是清新的救赎。
楚晚莹所在的船只,在逐渐平息却依旧起伏的波浪中,艰难地朝着预定的三号汇合点航行。船帆破损,船舷有多处撞击留下的裂痕,甲板上血迹与水渍混合,一片狼藉。
墨云舟被安置在船舱内临时铺就的软垫上,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在经过楚晚莹全力救治后,已趋于平稳,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的面色惨白让人揪心。他身上最深的几处伤口已被清洗、缝合、敷上最好的金疮药和生肌散,并用干净的棉布紧紧包扎。楚晚莹每隔一刻钟便会为他诊一次脉,确认脉象没有恶化。
萧玉妍守在舱口,身上披着一件老兵给她的旧披风,小脸被海风吹得发青,却固执地不肯进去休息,目光不时担忧地望向舱内,又警惕地扫视着海面。
阿海和几名轻伤的老兵在甲板上忙碌,修补帆索,加固船体,用木桶舀出舱底的积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中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光彩,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
“郡主,国公的脉象……”阿海凑到舱口,压低声音问。
楚晚莹刚刚为墨云舟换完额上的冷敷布,闻言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依旧保持着医者的冷静:“脉象沉细,但已有根,失血之象未再加重。最危险的高热和伤口溃脓关算是暂时过了,但五脏皆有震伤,失血过多,元气大损,需长时间静养调理,更不能再受颠簸和劳顿。”
她顿了顿,望向舱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和明显稀薄了许多的雾气,眉头却未舒展:“我们现在的位置,离三号点还有多远?韩将军和王老舵他们,可有信号?”
阿海道:“按海图和现在的速度,大概还需半个时辰。昨夜混乱,信号焰火都用得差不多了,暂时没看到韩将军他们的联络信号。不过……”他指着远方海天相接处,“郡主您看,那雾确实散了好多!以前站在这里,根本看不到那么远!”
楚晚莹走出船舱,扶着栏杆极目远眺。果然,昨日还如同实质墙壁般的灰白浓雾,此刻已变得稀薄如纱,许多地方甚至出现了大片的缺口,能清晰地看到远处海平线和更远处模糊的海岸线轮廓。阳光虽然被云层遮挡,但天地间的亮度已与寻常海上清晨无异。
雾散了。这意味着黑莲仪式的核心祭坛,确确实实被摧毁了。
她应该感到欣慰,甚至狂喜。但不知为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并未完全松弛。是云舟的重伤未醒?还是对韩擎、王老舵那些弟兄的担忧?亦或是……昨夜山崩地裂、怪物哀嚎时,她隐约感觉到的那一丝从海底深处传来的、更加深沉隐晦的悸动?
“郡主,您也歇歇吧,您肩上的伤……”萧玉妍走到她身边,小声劝道。她看着楚晚莹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肩头渗出的淡淡血痕,眼中满是关切。
楚晚莹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皮肉伤而已。萧姑娘,昨夜多亏了你,你的勇气和决断,救了我们大家。”
萧玉妍脸一红,低声道:“郡主快别这么说,玉妍只是……做了该做的。比起国公和郡主,还有那些牺牲的将士,玉妍这点算什么。”她看向海面,犹豫了一下,问道,“郡主,我们……算是赢了吗?那些黑莲妖人,是不是都死了?”
这个问题,让甲板上忙碌的士兵们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投向楚晚莹。
楚晚莹沉默片刻,缓缓道:“祭坛毁了,雾散了,仪式核心应该被破坏了。但是否所有黑莲余孽都伏诛,那怪物是否彻底死亡,还有那海底的‘海眼’节点现在状况如何……都还是未知数。”
她的话让刚刚轻松一些的气氛又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负责了望的老兵突然喊道:“左前方!有船!好几条!正向我们驶来!”
众人心头一紧,立刻抄起武器,戒备望去。只见左前方约两里外的海面上,数条船只的轮廓正破开稀薄的晨雾,快速靠近。看船型,并非黑莲那种狭长快船,而是较为敦实的中型船只。
“是咱们的船!”阿海眼尖,看到了其中一条船上悬挂的一面不起眼的、绣着特殊暗记的三角小旗,那是他们与韩擎约定的识别标志,“是韩将军!他们来了!”
果然,对面船上很快传来了熟悉的、有节奏的海螺号声。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
很快,双方船只靠拢。韩擎和王老舵分别从两条主船上跳了过来,两人身上也带着伤,甲胄破损,但精神尚可。
“国公!郡主!萧姑娘!你们可算出来了!”韩擎看到楚晚莹和舱内昏迷的墨云舟,又喜又急,“国公他……”
“伤重昏迷,但暂无性命之忧。”楚晚莹快速答道,“你们那边情况如何?伤亡大吗?”
韩擎面色一黯,抱拳道:“回郡主,昨夜佯攻,遭遇黑莲外围巡逻船队激烈抵抗,折了七名弟兄,伤了十几个。王老舵他们袭扰鲸落湾,烧毁大小黑船五条,击杀守卫若干,也有三人负伤。后来山崩海啸,我们按计划撤离,一直在三号点附近海域搜寻等待。”
王老舵也接口,老脸上带着悲痛与愤恨:“那些黑莲崽子,抵抗得很凶,像是知道自己老巢出事,拼了命地想往回冲。后来山塌了,雾散了,他们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被我们趁机又收拾了一些。但……也有几条快船趁乱钻雾跑了,没追上。”
有漏网之鱼。这在意料之中,却也让人心头蒙上阴影。
“雾散之后,海上可还有其他异常?”楚晚莹追问。
韩擎和王老舵对视一眼,韩擎道:“雾散后,海面暂时平静。但我们派了小艇靠近崩塌的山体附近查探,发现那片海水颜色异常浑浊,泛着油光,有大量死鱼漂浮,气味……很难闻。而且,海水温度似乎比周围要高一些,偶尔还有气泡从深处冒上来。我们没敢久留,更没敢派人下水。”
海水升温,冒泡,油污,死鱼……这些迹象,都指向海底那个被污染和破坏的节点,可能仍在释放着不稳定的能量和物质。
“另外,”王老舵补充道,脸色有些古怪,“雾散后,我们在附近海面捞到一些……东西。有破碎的黑袍、断裂的骨杖、还有一些像是从祭坛上崩出来的金属碎片,上面刻着古怪的花纹。最奇怪的是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小心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块约莫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通体深蓝近乎墨黑、表面有天然云纹的石头碎片,碎片断面还很新。
“海髓玉!”楚晚莹一眼认出,这正是当年素描上的东西,只是这块是碎裂的,“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崩塌山体东南方向两三里的海面上漂着的。”王老舵道,“旁边还有半具黑袍人的尸体,像是被炸碎的。”
楚晚莹接过碎片,仔细端详。触手冰凉,质地坚硬,断面处隐约有极细微的、仿佛能量流动后冷却的晶化痕迹。这证实了萧玉妍的说法,“海髓玉”确实被黑莲作为仪式的关键替代品使用了,并且在仪式崩溃时损毁。
“这东西……还有用吗?”韩擎问。
楚晚莹摇摇头:“能量结构已遭破坏,残留的效力微乎其微。但它证明了我们推断的正确性。”她将碎片小心收好,“当务之急,是立刻护送国公回望海港,他需要更安稳的环境和更好的药物治疗。同时,将此地情况详细奏报京城。韩将军,你立刻安排可靠船只和人员,携带我们的报告和……萧姑娘,先行一步回港,并设法与朝廷水师取得联系,请他们派船和医官来接应。另外,留一部分人在此海域继续监控,尤其是注意海水和海底的异常变化,但切忌轻易靠近崩塌中心区域。”
“末将领命!”韩擎肃然应道,随即又有些迟疑,“郡主,那您……”
“我随国公的船慢行。”楚晚莹看向舱内,语气不容置疑,“他的伤势随时可能有反复,我必须守着。”
萧玉妍也立刻道:“我也跟着郡主和国公!”
韩擎知道劝不动,只能点头:“好!末将这就去安排!王老舵,你带两条船护送国公的船,缓行回港。我带其余人,立刻出发去联络水师和送信!”
命令迅速下达,船队再次行动起来。楚晚莹回到舱内,坐在墨云舟身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望着窗外渐渐明朗却依旧布满未知的海天,心中那份隐隐的不安,并未随着雾散而有丝毫减弱。
海底那东西,真的就此平息了吗?
辰时正,京城,西苑外围“枢机处”营帐。
帐内气氛肃穆,长条楠木桌两侧坐满了人。左侧是以李阁老为首的内阁辅臣及六部尚书,右侧是京营都督凌云、钦天监正吴谨之、以及几位临时增补的机要官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长桌主位——那张依旧空置,却仿佛无形中有了分量的紫檀木圈椅上。
帐帘轻动,一身素净月白宫装、外罩明黄披风的沈清辞,在两名医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力气,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眸虽难掩疲惫,却清亮如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众人起身行礼,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激动与关切。皇后苏醒并亲临枢机处,无疑是对眼下局面最有力的稳定。
“诸位大人免礼,请坐。”沈清辞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在主位坐下,两名医女侍立身后。
李阁老率先开口,语气带着真切的欣慰:“娘娘凤体初愈,便劳心国事,臣等感佩。只是万望娘娘以凤体为要,切莫过度操劳。”
“多谢阁老关心。”沈清辞微微颔首,“陛下龙体未愈,本宫既已苏醒,自当为陛下分忧,不敢言劳。时辰紧迫,直接议正事吧。”
她的干脆利落让众人精神一振。李阁老立刻道:“是。娘娘,昨夜至今,各方急报如下:其一,西苑地裂处镇龙钉稳固,‘八方定气阵’运行无碍,毒瘴未再扩散,且浓度有缓慢下降趋势。吴监正推断,地脉正在自我修复,寂灭之力根源受创。”
吴谨之起身补充:“启禀娘娘,昨夜子时末地脉龙吟异象后,臣等持续观测,东南方向‘海瘴之气’确在急速消散,琼州沿海浓雾范围缩小近半!此乃大吉之兆,靖国公与安宁郡主功莫大焉!”
帐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众人脸上都露出振奋之色。南海危局缓解,意味着来自海上的最大威胁正在消除。
沈清辞眼中也闪过一丝宽慰,但语气依旧平稳:“其二?”
兵部尚书张大人接口:“其二,北境韩擎将军最新军报,黑风山脉残存墨家余孽已基本肃清,北境防线稳固。西陲镇守将军回报,西羌部族见我军戒备森严,暂无进一步异动。各地军情,暂无恶化。”
户部尚书钱大人接着道:“其三,各地钱粮调度已按娘娘此前裁定执行,暂无梗阻。西苑所需物资,内帑与国库足额保障。”
一条条消息,显示着帝国机器在帝后缺席核心时,依然在“枢机处”的协调下艰难而有效地运转着。
沈清辞静静听完,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诸位大人辛苦。南海初定,北境西陲暂安,皆赖诸位同心戮力。然,危局未解,不可松懈。”
她看向凌云:“凌云,西苑防务及陛下与本宫安危,仍由你全权负责,不得有丝毫疏漏。即日起,除‘枢机处’成员及必要医官,任何人不得擅入西苑核心区域,违令者,你可先斩后奏!”
“末将领命!”凌云声如洪钟。
“李阁老,”沈清辞转向首辅,“朝堂政务,仍需倚仗阁老与诸公。凡常规事务,依旧由内阁处置。重大或紧急者,报‘枢机处’合议。陛下与本宫需静养,非十万火急之军国大事,不必呈报打扰。”
“老臣遵旨。”李阁老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只是……娘娘,陛下龙体究竟如何?宫中及宗室,已有诸多揣测流言,恐……”
沈清辞眸光一凝,语气转冷:“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如今只是耗神过度,需要静养恢复。太医署众医官日夜守护,龙体平稳。若有宵小敢借此散布谣言,动摇国本,不论其身份如何,皆以谋逆论处!李阁老,此事你需严加督察,必要时,可动用廷尉府力量,肃清谣言,以正视听!”
她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凛然不可犯的皇后威仪,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的不安和试探。众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臣等明白!”
沈清辞这才放缓语气,看向吴谨之:“吴监正,地脉与南海气机变化,需持续严密监测,尤其注意是否有反复或新生异状。一有发现,即刻来报。”
“臣遵旨!”
“诸位,如今虽见曙光,然根基未稳。”沈清辞最后总结,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望诸位各司其职,恪尽职守,稳定朝野,安抚民心。待陛下龙体康健,四海澄清,本宫与陛下,必不忘诸位今日之功。”
“臣等必竭忠尽智,不负娘娘重托!”众人齐声表态。
会议散去,众臣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沈清辞、凌云和两名医女。
沈清辞一直挺直的脊背瞬间松垮下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她捂住心口,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是那缕阴毒又在蠢蠢欲动。
“娘娘!”凌云和医女连忙上前搀扶。
“无妨……老毛病了。”沈清辞摆摆手,喘息几下,对凌云低声道,“凌云,有几件事,你需秘密去办。”
“娘娘请吩咐。”
“第一,暗中查访太医院所有医官、吏员,尤其是近期接触过陛下脉案、药方者,有无异常举动或与宫外可疑人员往来。本宫怀疑……陛下所中邪毒,或许并非完全来自地裂。”
凌云瞳孔一缩:“娘娘是怀疑……有内鬼?”
“只是怀疑,需证据。”沈清辞眼神冰冷,“此事需绝对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末将明白!”
“第二,”沈清辞看向帐外,“康亲王府近日动向,特别是其与哪些朝臣、将领往来密切,给本宫一份详细的名单。萧玉妍姑娘之事,康亲王恐怕很快会知道,需防其借题发挥,甚至……与南海漏网的黑莲余孽有所勾连。”
“是!”
“第三,”沈清辞的声音更低,“派人暗中保护东宫。太子虽年幼,却是国本。非常时期,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末将领命!东宫防卫已增加三倍,皆是绝对可靠之人。”
交代完毕,沈清辞才在医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准备返回医帐。走到帐门口时,她忽然停下,望向东南方向,轻声问道:“南海的第二批详细奏报,何时能到?”
凌云估算了一下:“若一切顺利,最快明日午后。”
沈清辞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无人看见她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忧虑。
姐姐,姐夫,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南海,在逐渐散去的雾气和初升的朝阳下,那片崩塌山体附近浑浊的海水深处,一串远比之前更大、更密集的气泡,正从黑暗的渊薮中缓缓升腾,带着一丝微弱的、却令人心悸的震动,悄然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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