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这天，终究还是来了。
小区楼下，两辆车已经准备就绪。方圆家的车后备箱开着，里面塞满了方一凡的行李和童文洁塞进去的各种吃的用的。
乔卫东的车则停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准备稍后送乔英子去康复中心。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不舍。方一凡和乔英子站在两辆车之间的空地上，仿佛形成一个小小的，与周围隔绝的世界。
“药都分装好了，早晚一次，别忘了。那个蓝色的文件夹里是这周物理治疗师新调整的计划，你记得给王老师看...”
方一凡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叮嘱着，恨不得把所有的注意事项都刻进乔英子的脑子里。他穿着件宽松的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那件乔英子说他穿着很好看的卫衣，脸上是强装出来的轻松，眼底却藏着显而易见的不放心。
乔英子坐在轮椅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清瘦白皙的脸。她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轻轻点头，“嗯，知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经过这段时间的强化训练和心态调整，她的语言功能确实稳定了许多。
“还有，那个数学错题本，我放在你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了，你每周至少要过两遍......”
“嗯。”
“晚上泡脚的水别太烫，二十分钟就好，不然第二天腿会肿.....”
“好。”
“要是...要是哪天觉得特别累，或者心情不好，一定给我打电话，随时，半夜也行。”
“嗯。”
他有说不完的话，每一个停顿都显得犹豫，仿佛只要不停下说话，分别的时刻就会被无限期推迟。
乔英子始终耐心地应着，目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焦灼又不舍的神情一点点刻进心里。
不远处，方圆和乔卫东各自靠在自己家的车门上，笑盈盈地看着这对年轻人。
童文洁和宋倩则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目光也时不时飘向那边，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宋倩，你看这俩孩子”童文洁轻声对宋倩说，语气里满是复杂的情感。
宋倩点点头，眼眶有些微红，嘴角却带着笑：“凡凡这孩子......真是有心了。英子有他，是福气。”
“我们家这傻小子，一根筋，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童文洁嘴上似在抱怨，眼里的骄傲却藏不住。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絮叨中悄然流逝。
方圆抬起手腕，又一次看了看表，终于不得不打破这温情又磨人的告别。
“凡凡！”他提高声音喊道，“差不多了，再不走真赶不上车了！”
方一凡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那强撑出来的轻松瞬间垮掉，只剩下不舍和担忧。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乔英子：“那我走了。”
乔英子仰头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方一凡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艰难地转过身，准备朝方圆的车走去。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然而，就在他刚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方猴儿。”
乔英子轻声叫住他。
方一凡立刻停下，猛地回头。
只见乔英子双手用力撑住轮椅的扶手，身体前倾，咬紧牙关，凭借着这段时间艰苦训练重新积累起来的核心力量和腿部力量，竟然一点点、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自己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宋倩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童文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乔卫东和方圆也瞬间站直了身体，目光紧紧锁定在她身上。
她站得并不十分稳当，双腿甚至能看出细微的颤抖，但她确实凭借自己的力量，脱离了轮椅的支撑！
紧接着，更让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乔英子朝着方一凡的方向，有些踉跄地迈出了一小步，然后伸出双臂，轻轻的又无比坚定地抱住了愣在原地的方一凡。
她的拥抱带着初春的凉意，却又有一股灼人的力量。她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前，声音闷闷的，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等你回来。”
“你好好学习。”
“我也是。”
这简单的三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不仅仅是告别，是承诺，是保证，更是一种宣告——宣告她正在努力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宣告她会为他们的未来负责。
方一凡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麻胀痛，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
他下意识地低头，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小半张苍白的侧脸。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刻。
而就在这时，小区门口方向，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是季杨杨、林磊儿和黄芷陶。他们约好了要来送方一凡，显然是跑着赶来的。
然而，当他们看到不远处，乔英子竟然独自站着，还主动拥抱了方一凡时，三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猛地刹住脚步，全都惊愕地呆立在原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季杨杨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乔英子似乎耗尽了力气，抱着方一凡的手臂微微松了些，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一晃，向前踉跄了一下。
“英子！”方一凡瞬间回神，所有的震惊化为担忧，他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立刻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稳稳的、紧紧的回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她，“小心！”
乔英子在他怀里微微喘了口气，刚才那个动作耗尽了她不小的力气。但她脸上却没有痛苦，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和淡淡的红晕。
她轻轻推开他一些，仰头看着他惊魂未定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们一起加油。”
然后，放开了他，试图自己站稳。
“你自己可以吗？”方一凡的手臂还虚虚地环着她，不敢完全松开，眼神里满是紧张。
乔英子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双腿支撑自己的力量，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她对着方一凡，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方一凡这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慢慢的，一点点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双腿。
乔英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但她立刻调整了重心，最终，稳稳地站在了原地。虽然姿势还有些僵硬，需要刻意控制平衡，但她确实靠自己站住了！
方一凡几乎是颤抖地吐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喜悦和骄傲。
乔英子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这次，我站着看你离开。” 她顿了顿， “上车吧。”
方一凡看着她站着，虽然单薄，却站得笔直。他的眼眶猛地一热，有什么东西汹涌着想要夺眶而出。重重地点了下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凝视。
他转过身，不再犹豫，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方圆看着儿子通红着眼圈却咧着嘴傻笑的样子，摇了摇头，笑着发动了车子。
然而，就在车子刚刚启动，尚未驶离的瞬间—— 一直强撑着站立，目送车辆的乔英子，终于达到了极限。
她的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英子！” 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季杨杨和林磊儿反应极快，同时冲了上去，一左一右，及时而稳妥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帮她稳住了身形。
黄芷陶也立刻跑上前，担心地扶住她的后背：“英子！没事吧？”
乔英子借着他们的力道，缓了口气，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谢谢。”
已经驶出几米的车子猛地刹住。
后车窗被迅速摇下，方一凡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担忧：“英子！”
季杨杨扶着乔英子，抬头看向焦急的方一凡，脸上露出了一个爽朗又让人安心的笑容，他冲方一凡挥了挥手，大声道：“放心吧方一凡！去吧！在北京，英子还有我们呢！”
他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担当，穿透清晨的空气，清晰地传达到每个人耳中。
林磊儿也用力点头，扶稳乔英子：“表哥放心！”
方一凡看着被朋友们稳稳扶住，虽然疲惫却对他露出安慰笑容的乔英子，再看到季杨杨、林磊儿和黄芷陶眼中那份坚定的承诺，他那颗瞬间提起的心，担忧褪去。
他扒着车窗，对着车外的众人，也露出了一个混合着不舍、感激和放心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走了！电话联系！”
童文洁也探出头，对着林磊儿喊道：“磊儿，晚上别回宿舍了，回家吃饭！”
“知道了，小姨。”林磊儿乖巧地应道。
方圆最后看了一眼车窗外那群相互扶持的年轻人，笑了笑，终于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驶离，汇入车流，逐渐远去。
直到车子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乔英子才彻底松懈下来，任由朋友们扶着，慢慢坐回轮椅，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车上，后座的方一凡依旧保持着向后看的姿势，久久没有回头。
他想着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想着她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想着她站在风中对自己说“我等你回来”，想着她明明站不稳却强撑着目送自己离开的样子......
所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翻滚，最终汇聚成一股滚烫的热流，冲撞着他的胸腔。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再也抑制不住傻气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对着前排的父母，声音响亮地宣布：
“爸！妈！你们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英子可以的！她最厉害了！她站起来了！她还站着跟我告别！你们看到没有！她真的太棒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语无伦次，却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和自豪，仿佛完成这一壮举的不是乔英子，而是他自己一样。
童文洁和方圆透过后视镜，看着儿子那副高兴得快要手舞足蹈的模样，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同样的欣慰和感慨。
是啊，她站起来了。不仅仅是用双腿，更是用那份重新燃起的、无比珍贵的勇气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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