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永超
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其间鸿蒙之气流转，孕育万千灵慧。自那时起，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乃至顽石枯木，皆可吸天地之精，纳日月之华，或成精怪，或化仙灵，或修佛道，或证圣位。世间六道轮回，因果交织，看似秩序井然，却不知何时，一缕来自混沌之初的阴影，已悄然蛰伏。
大唐贞观年间，长安城内繁华鼎盛，笙歌不辍。然近日来，城中却暗流涌动，怪事频发。先是西市的胡商家中，供奉的西域神灯夜夜自燃，灯油未烧，火焰却青中带紫，照得四壁鬼影幢幢；再是城南慈恩寺的古槐，一夜之间枯枝尽断，断口处竟渗出暗红如血的汁液，隐隐有哀嚎之声随风飘散。
这日，天降微雨，雾气氤氲。弘福寺内，一位年轻的僧人正于禅房内诵读《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他法名玄奘，法相庄严，眉目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悲悯。然此刻，他指尖捻动的佛珠却微微发烫，经文在眼前模糊变幻，竟化作一片血色迷雾，迷雾中似有无数怨魂哭嚎，又似有一双冰冷的眼瞳，隔着时空，正死死盯着他。
“阿弥陀佛！”玄奘猛地回神，额角已渗出细汗。他双手合十，默念清心咒，可那股心悸之感却愈发强烈。
“玄奘法师，”门外传来通慧和尚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观音菩萨显圣，在金光寺召见高僧，陛下命您即刻前往。”
玄奘心中一动。观音菩萨显圣？为何偏偏在此时？他压下疑虑，整理袈裟，随通慧和尚匆匆赶往金光寺。
金光寺内，香烟缭绕，檀香与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之气混杂在一起。大殿中央，一尊白玉观音像静静矗立，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然而，玄奘一踏入殿内，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那观音像的眼神，似乎少了几分慈悲，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尤其是那玉净瓶中插着的柳枝，叶片竟泛着诡异的黑绿色。
“玄奘，”一道温和的女声在殿内响起，却非来自观音像，而是源自虚空，“你可知，东土大唐虽盛，然佛法蒙尘，邪祟暗生。那西天灵山之上，有大乘佛法三藏，可度亡魂，解厄难，安社稷。你可愿领此重任，西行取经？”
玄奘抬头，望向虚空，恭声道：“贫僧愿往。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尊观音像，“近日长安异象频生，似有邪祟作祟，不知与西行之事，可有关联？”
虚空中的声音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天地万物，皆有因果。西行之路，不仅是求取真经，亦是化解世间厄难。你此去，自会明白。只是记住，途中所见所闻，莫要全信，莫要全疑。心若不动，邪亦难侵。”
话音落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一卷烫金的通关文牒与一件锦襕袈裟、一根九环锡杖送到玄奘面前。与此同时，那尊观音像眼中的冰冷骤然消失，恢复了慈悲之态，玉净瓶中的柳枝也重新变得翠绿。
玄奘接过宝物，心中疑窦更甚。这“显圣”之事，太过蹊跷。那声音虽似观音大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违和。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通关文牒，指尖无意间划过牒文末端的玉玺印鉴，竟发现那印泥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个极淡的、形如扭曲藤蔓的暗纹。
这暗纹……他曾在一本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的残破古卷上见过类似的图案。那古卷记载的是上古时期，一种名为“厄”的邪祟，能附于生灵、器物之上，汲取生机，散播劫难。难道，长安的异象，乃至这“取经”的使命，都与这“厄”有关？
离开金光寺时，雨已停，天边现出一抹诡异的晚霞，红得如同鲜血。玄奘骑上白马，回首望向长安城，只见城墙垛口的阴影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街道上行人的笑容，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虚假的面具。
他于城门前深吸一口裹挟着沙尘的晚风，指节将九环锡杖握得发白。九道铜环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每一环都镌刻着残缺的梵文，此刻正随着他微颤的手腕轻响，似在叩问前路吉凶。这一去何止十万八千里，比白骨精的利爪更可怖的，或许是那藏在佛经褶皱里的千年谜云——当他踏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时，某个被佛道两界联手尘封的真相，已随着马蹄声裂开场幔。
白马忽的人立长嘶，铁蹄踏碎最后一抔残阳。玄奘的缁衣在风里鼓成墨色的帆，渐行渐远的背影将长安城割成两半：前方便是《西域记》里未载的诡谲荒途，身后则是被血色晚霞浸透的京华。此刻东市的酒肆还飘着胡姬酒香，西市的波斯商人正清点琉璃盏，却无人察觉朱雀门的砖缝里渗出暗红汁液，太极宫的鸱吻在暮色中泛着磷火般的绿芒。
更骇人的异变在城郊漫延。乱葬岗的黄土如沸水翻涌，惨白胫骨顶破坟茔时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那些眼窝深陷的骷髅爬起来时，瞳孔里跳动的幽绿火焰竟凝成\"释厄\"二字；渭水古渡口的老艄公正收桨歇船，却见浊浪突然裂开三丈漩涡，水下游过的阴影掀动着非鳞非羽的甲壳，那上面盘曲的藤蔓纹路竟在月光下缓缓生长，每道沟壑都渗出墨色汁液，在水面拓印出残缺的盘古开天图。
当玄奘在渭水南岸点燃第一堆篝火时，长安的方向传来隐隐钟鸣。这钟声不再是晨钟暮鼓的庄严，却带着青铜器开裂的诡谲韵律，惊起的夜枭扑棱着翅膀掠过营帐，翅尖竟沾着金銮殿檐角剥落的朱砂。他摩挲着锡杖顶端的金蝉雕饰，忽觉这枚转世灵核在掌心发烫——原来那部要取的真经，或许从来不是贝叶上的梵文，而是要揭开昆仑墟下镇压的亿万年秘辛；所谓释厄也并非普度众生，而是要让四界生灵直面那场被佛陀用莲台掩盖的开天血案。
夜风送来远处狼嗥，却夹杂着瑶池仙乐般的靡靡之音。玄奘望着篝火里跃动的火星，忽然明白这趟西行早已不是佛经里写的朝圣路。当第一颗流星拖着绿尾划过夜空时，他听见锡杖里传来千万个声音的呢喃：\"金蝉子，你可知你袈裟上的金线，原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缚神索？\"
渭水对岸的芦苇丛中，有什么东西正拨开苇叶缓缓站起，那具覆盖着藤蔓纹路的躯体在月下舒展时，竟与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姿态无二。而此刻的长安皇城，太极宫的地砖正寸寸龟裂，缝隙里涌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堆积如山的、刻着梵文的残缺经卷。
玄奘将锡杖往沙地里一拄，九环震出的嗡鸣惊散了篝火边的磷火。那些泛着绿光的火星尚未落地，便在半空聚成三枚旋转的梵文——正是他幼年在金山寺藏经阁见过的残卷印记。白马突然低伏前蹄，用鼻尖蹭着他腰间悬挂的通关文牒，那叠盖满各国印鉴的黄绢竟在此刻渗出血色，将\"大唐玄奘\"四字洇成狰狞的符咒。
\"师父快看！\"虚空中忽然响起童声，玄奘猛地转身，却见篝火里跃出个赤身童子，周身燃烧着不灼人的琉璃色火焰。那童子指尖点向渭水方向，河面上顿时浮起万千盏青铜古灯，灯盏里摇曳的不是烛火，而是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这是昆仑墟下的缚神灯，\"童子绕着锡杖飞旋，发间垂下的玉珞竟与玄奘袈裟上的金线同频震颤，\"当年盘古左眼化日时，右眼本该化月，却被三十三重天的金乌啄食了神髓......\"
话音未落，渭水对岸的藤蔓怪物突然发出裂帛般的尖啸。它覆盖着古卷纹路的躯体正寸寸崩解，剥落的鳞甲坠入水中便化作残破的贝叶经，那些浸在浊浪里的梵文竟扭动着游向玄奘，在他僧鞋边聚成\"须弥山倒\"四个血字。更骇人的是长安方向——太极宫的鸱吻已彻底变成磷火团，皇城根下涌出的经卷堆成山峦，每一页都在月光下显影出盘古开天时的残像：巨人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正在凝固的佛道真言。
\"金蝉子还不醒悟？\"空中响起重叠的仙乐与鬼哭，玄奘抬头看见二十八宿正从星轨坠落，化作披甲的天将悬在云头。为首的太白金星抚着胡须冷笑，袍袖里抖落的不是玉简而是带血的佛骨，\"你以为取经是求功德？不过是让如来用真经压住昆仑墟下的开天残魂罢了！\"话音未落，金星抛出的紫金葫芦突然炸裂，飞出的不是仙药而是无数青铜锁链，链梢竟拴着玄奘腕间的牟尼珠。
白马突然人立而起，张口咬住玄奘的僧袍向后拖拽。这时玄奘才惊觉，自己踏足的沙地正在下陷——那些渗入土中的经卷文字竟化作藤蔓，将他的僧鞋与大地根系缠绕在一起。更可怕的是篝火里的琉璃童子已变成骷髅模样，指骨指向他背后：\"快看你的影子......\"
玄奘猛地回望，却见自己投在沙地上的影子正在扭曲。那团黑影不再是僧人的轮廓，而是生出三对肉翅的盘古残魂，每只翅膀都覆盖着佛道两家的符咒，心脏位置赫然嵌着枚燃烧的金蝉。而渭水之中，被藤蔓纹路覆盖的巨物终于完全站起，它裂开的胸腔里竟端坐着个身披袈裟的佛陀，只是那佛面生着金乌的利爪，正用莲台碾磨着昆仑墟方向传来的哀嚎。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玄奘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之上。长安的方向已被血色雾障笼罩，唯有太极宫的鸱吻还在雾中闪烁，却变成了盘古巨眼的模样。他僧袍上的金线正根根绷直，指向西方天际——那里有颗流星拖着绿尾划过，尾焰里隐约可见女娲补天遗落的缚神索，正缠绕着一卷燃烧的贝叶经缓缓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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