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牌位
马车停在太傅府后巷时，月亮正挂在西墙上，像块被啃过的银饼。
谢临递给我件灰布衣：“换了。”他指了指府墙，“东北角有棵老槐树，能翻进去。”
我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布料上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小桃绣的桃树。“石头呢？”
“在破庙看着。”他往我手里塞了把钥匙，“这是李嵩府里密柜的钥匙，和他说的不一样——他娘的牌位后面是空的，这是从侍卫嘴里撬出来的。”
钥匙是铜的，柄上刻着只乌龟，是太傅府的徽记。我攥紧它，掌心沁出的汗让铜锈蹭在皮肤上，绿莹莹的。
“小心点。”谢临往我袖中塞了包药粉，“迷魂散，遇水即溶。”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别再吞噬任何人了，你脸上的褶子快比老太监多了。”
我摸向自己的脸，下巴的小痣（小桃的）旁边，那道像皇后的法令纹又深了些。《噬灵诀》在怀里发烫，血字新冒了行：“太傅府，藏龙穴，得原图，噬龙气。”
龙气？是说皇帝的气运？还是……兵符的力量？
“走了。”我翻身跳上墙，灰布衣的下摆扫过墙头的碎玻璃，划了道口子，露出里面藕荷色的宫装——淑妃的那件，我没舍得脱。
太傅府里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侍卫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笃笃”响，像敲丧钟。我往李嵩的书房摸，路过花园时，瞥见棵老槐树，树干上刻着个“沈”字，是我小时候刻的，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李”，是李修文的。
那时候他总跟在我身后，喊“清晏姐姐”，我爹总笑他“没出息，长大了要当沈家的上门女婿”。
心口突然疼了下，像被针扎。我摸出谢临给的迷魂散，往巡逻侍卫的水壶里倒了些——用的是淑妃的手法，指尖稳得没抖。
书房的门没锁。推开门，一股墨味混着檀香飘出来，案上摆着幅画，是我爹的肖像，画得很像，就是眼睛画歪了，像李修文的吊梢眼。
密柜在书架后面，是块松动的木板。我用钥匙捅进去，“咔嗒”一声，柜门开了。
里面没兵符原图，只有个木盒，刻着“李氏宗谱”。打开看，最上面放着张纸，是李嵩的笔迹：“修文儿，爹对不住你，让你成了扳倒沈将军的棋子。若有来生，爹替你偿命。”
下面压着半块凤印碎片，和我给李嵩的那块能拼成完整的——他早就有碎片？
“找到你了。”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是李嵩。他手里提着盏灯笼，光打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庙里的阎王像。
“你没去破庙。”我摸向袖中的短刀，用的是将军府的握法。
“去了也是死。”他走进来，灯笼放在桌上，“谢临是个狠角色，他要兵符，是为了自己反了，不是为了给你爹翻案。”
我愣住了。谢临也骗我？
“你们都在骗我。”我笑了，声音混着老太监的气音和皇后的冷笑，“淑妃骗我，你骗我，谢临也骗我。”
“不全是骗。”李嵩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兵符原图。”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块羊皮，画着复杂的纹路，边角盖着皇帝的印。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爹救过修文。”他的声音突然软了，“那年修文坠马，是你爹跳下去救的他，自己摔断了腿。”他指着画里我爹的眼睛，“这眼睛画歪了，是因为我每次画，都想起你爹瘸着腿骂我的样子——他骂我没骨气，被皇后吓破了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羊皮上的纹路。这就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能调动十万沈家军的兵符原图？
“皇后练了《噬灵诀》，你知道吗？”李嵩突然说，往我手里塞了个瓷瓶，“这是解药，能解她的毒。她今晚肯定会用‘蚀骨香’，那香闻着没事，实则会让你筋骨寸断。”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当年帮她找过《噬灵诀》的残卷。”他叹了口气，“她许我，事成之后让修文当驸马，娶你。”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原来李修文当年塞给我糖，说“清晏姐姐，我爹说要娶你”，不是小孩子的戏言。
“淑妃的娘……”
“是我毒死的。”李嵩打断我，声音很平静，“皇后说，我不动手，就杀了修文。”
我猛地攥紧短刀，指尖泛白。又是为了儿子？和我爹当年护着我一样？
“外面有动静。”李嵩突然吹灭灯笼，“是皇后的人，还有淑妃的人——她们都跟着你来了。”
窗外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还有谢临的怒吼：“淑妃！你敢阴我！”
我抓起羊皮往怀里塞，李嵩突然拽住我：“从后门走，有条密道通城外。”他往我手里塞了把匕首，是李修文的，柄上刻着个“文”字，“这是修文的，他总说要用来保护你。”
我没接，只是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走？”
“我老了。”他笑了，笑得胡子抖，“该给修文偿命了。”他推了我一把，“快走！记住，别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噬灵诀》会让你疯的，它会让你以为所有人都欠你。”
后门的密道很窄，只能匍匐着爬。我爬了没几步，就听见书房传来惨叫声，是李嵩的。
眼泪突然掉下来，不是我的，是小桃的——她总在想娘的时候哭。我抹了把脸，摸到眉尾的痣，红得像血。
密道尽头是片坟地，立着块碑，写着“李母之墓”。碑后面果然有个洞，藏着个盒子，里面是李嵩的日记：
“三年前，皇后以修文性命要挟，迫我指证沈将军。淑妃母病危，亦被胁迫。”
“修文察觉不对，欲告知沈小姐，被皇后杖责，断了腿。”
“皇后练《噬灵诀》，已吞噬先帝宠妃三人，容貌日渐诡异。”
“淑妃与其兄谋逆，欲借沈将军旧部夺权，谢临亦是同党。”
“今日见沈小姐，其貌已杂，恐亦为《噬灵诀》所噬。若吾儿在天有灵，护其周全。”
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辫子，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没入宫时的我。旁边写着行小字：“清晏小姐，修文说你笑起来最好看。”
我把日记塞进怀里，往城外跑。月光照在坟头的草上，像白头发。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淑妃的人，她们举着火把，喊着“抓沈清晏”。
跑着跑着，突然撞到个人。是谢临，他胳膊上中了箭，血顺着袖子往下滴。
“兵符呢？”他抓住我的手腕，眼神发狠，“快给我！”
“你果然要反。”我甩开他的手，往后退。
“反又如何？”他笑了，笑得像条狼，“你爹的旧部早就不服当今皇帝了！有了兵符，我就能让他们反了，替你爹报仇！”
“报仇？”我掏出李嵩的日记，扔给他，“你看看这个！你和淑妃合谋，利用我偷兵符，还说替我爹报仇？”
谢临捡起日记，看了几页，突然撕得粉碎：“一派胡言！李嵩老糊涂了！”他扑过来抢我怀里的羊皮，“把兵符给我！”
我侧身躲过，用皇后的掌法打在他胸口。他闷哼一声，退了几步，咳出一口血：“你……你连皇后的功夫都学了？”
“不止。”我笑了，眉尾的痣抖了抖，“我还知道你是先帝的私生子，你反，是为了夺回皇位。”
这话是《噬灵诀》刚冒出来的，是从李嵩的记忆里扒出来的——谢临的娘是先帝的宫女，被皇后害死了。
谢临的脸瞬间白了：“你……”
“滚。”我指着他，声音是自己的沙哑，“再跟着我，我就用淑妃的毒针，让你尝尝疯癫的滋味。”
他没滚，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痛，像李嵩看李修文的样子：“清晏，你真的要变成怪物吗？”
怪物？我摸向自己的脸，在月光下照出影子。眉尾的痣，下巴的小痣，皇后的法令纹，老太监的褶子……拼在一起，像幅鬼画。
“总比做你们的棋子好。”我转身往密林里跑，身后传来淑妃的声音：“谢临！别让她跑了！兵符在她身上！”
我往密林深处跑，树枝划破了脸，疼得很。怀里的《噬灵诀》烫得像团火，血字漫开，把最后一行字显了出来：“噬尽众生相，方得本来魂。”
原来如此。
要找回自己，得先变成所有人。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来的人。淑妃、谢临、皇后的侍卫……他们都想要兵符，都想利用我。
很好。
那就让你们看看。
我这个“怪物”。
能做什么。
我从怀里掏出羊皮，往天上一扔。所有人都去抢，刀光剑影里，我笑出声，笑得眼泪直流。
眉尾的痣突然炸开，血溅在脸上，像朵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不像自己的——
“你们要的，都拿去吧。”
“反正。”
“你们很快。”
“就会变成我。”
风吹过密林，树叶哗哗响，像无数人在笑。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沈清晏，也不是淑妃、皇后、老太监、小桃……
我是他们所有人。
是他们的贪，他们的恨，他们的悔，他们的痴。
而这，才是《噬灵诀》的真正用法。
不是吞噬，是清算。
清算他们所有人欠我的，欠我爹的，欠阿芸的，欠李修文的……
远处传来鸡叫声，天快亮了。我摸向袖中的匕首，是李修文的那把，柄上的“文”字硌着掌心。
该去景仁宫了。
去找皇后。
去完成最后的吞噬。
去看看，当我吞噬了这一切，能不能找回那两颗小虎牙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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