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5月，北平军分会）
五月的北平城，本该是槐花缀满枝头、暗香浮动的时节，可今年的春天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自长城抗战爆发以来，这座千年古都便再未有过片刻安宁。街头巷尾的茶馆里，人们压低声音议论着前线的战况；报童挥舞着油墨未干的号外，尖声叫卖着\"古北口失守\"的消息；偶尔有军用卡车呼啸而过，扬起漫天黄尘，惹得路边的摊贩一阵咒骂。
于学忠站在军分会会议室的落地窗前，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铺着猩红绒布的窗台。他刚从喜峰口前线回来，军装下摆还沾着未及清理的硝烟痕迹。窗外，一队中央宪兵正押解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学生走过庭院，隐约能听见\"抗议卖国条约\"的呼喊声被枪托击打的闷响打断。
\"孝侯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万福麟不知何时站到了身旁。这位东北军老将刻意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眼角纹路里却嵌着化不开的忧虑，\"听说昨晚何部长在六国饭店宴请了英国领事。\"
于学忠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唇形：\"日本武官也在场？\"
\"何止。\"万福麟的拇指摩挲着茶杯上的青花缠枝纹，\"有人看见土肥原的副官从后门进出。\"话音未落，会议室角落突然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两人余光瞥见中央军嫡系的黄杰正意味深长地望过来，桌上摊开的文件隐约露出\"部队换防\"字样的红头公文。
何应钦踏入会议室时，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让所有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军政部长身后跟着两名参谋，其中一人捧着的紫檀木匣吸引了众人目光——那里面装着南京方面的火漆密函。
\"诸位都是明白人。\"何应钦解开风纪扣的动作带着刻意为之的随意，指尖点向铺在会议桌上的十万分一军事地图，\"南天门阵地已经崩溃，日军装甲部队正在向密云推进。\"他的指挥棒忽然重重敲在潮白河位置，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继续固守只会徒增伤亡！\"
于学忠注意到地图上代表日军进攻方向的蓝色箭头旁，有人用铅笔淡淡勾了道向南的弧线——直指北平。他忽然站起身，军装下摆带倒了茶杯，褐色的茶渍在防区部署图上洇开，恰如战场上蔓延的血迹。
\"何部长，我军在罗文峪尚有完整防线。\"他抽出红蓝铅笔，在图上画出一道赤色屏障，\"只要29军侧翼能得到弹药补充——\"
\"于总司令！\"何应钦突然提高声调，右手按住了腰间佩剑的鎏金护手，\"你可知日军第六师团已经登陆秦皇岛？\"会议室角落里，几个中央军将领交换着眼色，有人悄悄推过来一份印着\"极密\"字样的文件。
散会后，于学忠的汽车刚驶出军分会大门，就被四五辆黑色雪铁龙堵在了胡同口。戴笠从第三辆车里钻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了去路：\"于总司令，雨农兄在撷英番菜馆备了薄酒。\"
包厢里的留声机放着《夜来香》，却盖不住隔壁房间的电报机声响。郑介民亲自斟酒时，于学忠注意到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译电纸，上面\"蒋委员长手谕\"几个字墨迹犹新。
\"听说东北军的弟兄们想家？\"郑介民突然用筷子蘸着酒水，在桌布上画出东三省轮廓，\"南京可以安排专列，送各位衣锦还乡。\"
于学忠的副官李振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那分明是他们在军统内线约定的警告信号。这时窗外传来卖杏仁茶的吆喝声，梆子敲打的节奏竟与前线使用的密码暗合：小心陷阱。
子夜时分的广化寺后殿，佛像前的长明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张自忠解开灰布长衫，露出腰间别着的两支勃朗宁：\"刚收到消息，何应钦已经同意日军在通州设立检查站。\"
香案后的阴影里，宋哲元正用匕首削着木棍，每削一下就说一个字：\"黄—郛—的—秘—书—昨—晚—去—了—天—津—日—租—界。\"木屑纷纷落在写满驻军番号的纸条上。
于学忠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文，火漆印已经被蒸汽熏开：\"这是今早截获的关东军密电，他们要求在停战协定里加入'取缔反日活动'条款。\"供桌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电报纸上\"限期答复\"四个字照得触目惊心。
（5月31日，塘沽）
白河码头的晨雾中，日本军舰\"出云号\"的轮廓若隐若现。何应钦的代表熊斌在签完最后一个字时，钢笔尖竟划破了纸张——协定正文里\"中国军队撤至延庆、昌平、顺义一线\"的条款下方，日方代表冈村宁次又用红笔添了\"包括警察部队\"的备注。
当夜，于学忠独自登上正阳门城楼。东南方向隐约可见日军探照灯的光柱在云层间扫射，犹如一柄柄出鞘的武士刀。他忽然从怀中掏出那枚\"甲午海战纪念章\"——这是他父亲临终所赠——狠狠砸在雉堞上。金属与城砖碰撞的铮鸣声中，远处传来打更人嘶哑的梆子声：
\"平安——无事——\"
回到东四三条胡同的私宅，于学忠发现书房的门闩被人动过。掀开《申报》包裹的砚台，底下压着张炭笔素描：画中是喜峰口残存的炮台，几个士兵正将马克沁机枪埋进伪装好的地窖。画纸角落题着张自忠的笔迹：\"种子已藏好。\"
当他翻开日记本时，一枚带着体温的子弹从扉页滑落。窗外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千万阵亡将士的絮语。钢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最终洇开大团墨迹：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今日之耻，他日必以血洗！华北可失，人心不可失！只要一息尚存，抗战到底！”
合上日记本，他望向窗外的夜空，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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