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台拖拉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滚雷一样碾过柳树湾所有人的心坎。
当陆亦川顶着一身泥浆，站在第一台拖拉机的车斗里，冲着山下挥舞手臂时，整个打谷场都炸了。
“回来了！回来了！”
“料拉回来了！”
压抑了两天的村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人哭着哭着就笑了，笑得眼泪鼻涕一把抓。
陆亦川从车上跳下来，腿一软，差点跪在泥地里，被几个冲上来的后生一把扶住。
他通红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最后定格在江晚身上，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嫂子，五吨面粉，三吨糖，一斤不少！”
江晚快步走过去，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用袖子帮他抹掉脸上一道半干的泥痕。
“开工！”
她只说了两个字。
可这两个字，比什么都有力。
整个柳树湾像一台上了油的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卸货，盘点，和料，开机。
周正阳带着他的团队，两天两夜没合眼，眼珠子熬得跟兔子似的，硬是赶在最后期限前，把陈老板那批货保质保量地生产了出来。
发货那天，通往镇上的主路依然没通。
还是那条泥泞的山路，十几台拖拉机，这次拉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货箱，再次轰鸣着出发。
陆亦川亲自押车。
当他把盖着红章的货运回执单拍在桌上时，屋里的几个人，才真正松掉了心里那根快要绷断的弦。
事情还没完。
这次山洪，给柳树湾留下的，不只是一条被冲毁的路，还有东倒西歪的房屋，和泡得发软的田埂。
傍晚，陆家院子里，饭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却坐满了人。
陆大柱头上还缠着纱布，胳膊吊在胸前，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周霞心疼地把一碗炖得烂烂的鸡肉推到他面前，眼圈还是红的。
“这次多亏了全村人，也多亏了上头的领导。”陆大松先开了口，端起酒杯，声音里满是后怕和感激。
“这杯酒，敬大伙儿，也敬咱们自己这条命。”
江晚放下筷子，等大家喝完了，才慢慢开口：“我跟亦川商量了，之前说的那个‘柳树湾乡村发展基金’，现在就启动。‘金凤凰’第一笔注资，就用来给村里修路，加固后山的山体，还有，给这次受灾最重的几户人家修缮房子。”
她看向陆亦川。
陆亦川重重点头，又扭头看向陆大柱：“我同意。这钱，不光是咱们厂出的，也是大柱哥你拿命换来的，是全村人拿力气拼出来的，就该用在村里。哥，这钱你家修房子必须拿着，不许推，不然我下回还让你哥我亲自下泥里刨你！”
这话糙，理不糙，还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浑不吝。
陆大柱那张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嘴唇动了动，半天憋出一句：“我……我一个老骨头，哪值当……”
“值！”周正阳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还带着划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在桌上摊开。“大柱哥，你不光值，你还是咱们厂的宝贝疙瘩。”
他指着图纸上的线路：“这次的事，也给我提了个醒。我们的原料供应太单一了。我跟大柱哥这几天合计了一下，不能只盯着县城那几个供应商。”
他指了指图上几个圈出的地名：“隔壁清河县，甚至更远的南边，都有大型的粮食和干果产地。我们可以多找几个供货点，平时可以不合作，但必须建立联系。路也要多备几条，这条路不通，我们走那条。这样，就算再遇到天灾，我们也不至于被人一句话就掐死。”
周正阳说话的时候，陆大柱就在旁边看着，偶尔会伸手在图上指一下。
“正阳，你画的这条道，那是前年老王家放羊走的，拖拉机过去得翻沟里。”
“还有这儿，这个村的核桃皮厚，出仁率低，不行。”
一个懂技术一个懂路况，一个画图一个修正，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屋里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一场灾难，把所有人都逼着往前走了一大步。
“正阳和大柱想的，是咱们脚下的路怎么走得更稳。”江晚的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可咱们不能光低头看路。”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县区地图前，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她。
她的手指，却没有落在柳树湾，也没有落在临近的清河县，而是重重地敲在了地图最南边，一个遥远省份的名字上。
“这次，是柳树湾发大水。那下次呢？要是产糖的广西刮台风呢？要是产面粉的河南闹旱灾呢？咱们怎么办？还指望老天爷顿顿赏饭吃？”
江晚一连串的问题，让屋里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
这些问题，是他们之前从未想过的。
“我们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柳树湾这一个篮子里。”
她转过身，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有个想法，可能有点疯。”
“等我们缓过这口气，资金周转开，我们要在全国，选两到三个地方，建分厂。”
“分厂？”陆亦川第一个愣住了，手里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
“对，区域化的生产基地。”江晚的思路无比清晰，“比如，一个建在南方的甘蔗产区附近，一个建在北方的优质小麦产区。每个分厂，都可以利用当地的原材料优势，生产有地方特色的产品，也能生产我们‘金凤凰’的主打产品。”
她继续说下去：“这样一来，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别的厂子能立刻顶上。咱们的供应链，就不再是一根线，而是一张网。这张网，才能真正护住我们的‘金凤凰’，让它飞得更高，也飞得更稳。”
整个院子，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在全国建分厂？
这个念头，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太过遥远，也太过庞大了，大到他们一时间根本无法消化。陆大松的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
过了许久，陆亦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江晚，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只是种菜养家的媳妇，在经历了一场几乎灭顶的灾难后，非但没有被吓破胆，反而擘画出这样一幅他想都不敢想的蓝图。
他心里的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滚烫、更激荡的情绪所取代。
他大步走上前，和江晚并排站在一起，看着那张地图。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异常沉稳。
然后，他从周正阳的上衣口袋里抽出那支别着的钢笔，拔掉笔帽，在那张地图上，一个代表着北方小麦主产区的省份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就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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