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海沟底部的碎屑，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飘荡。
冰冷。
刺骨的冰冷，穿透了残破的潜水服，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然后是沉重的压力，无处不在，仿佛要将每一寸骨头、每一块肌肉都碾成齑粉。海水咸腥的味道混合着某种…金属烧熔后的焦糊味，灌满了鼻腔和喉咙。
陈野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是吞噬一切的白光，而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头盔破裂的面罩缝隙外，应急灯微弱的红光，像垂死昆虫的眼睛，在浑浊的泥水中无力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
剧痛！
胸口如同被攻城锤反复砸过，碳纤维支架肯定碎了，断裂的肋骨碴子可能已经戳进了肺里。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溺水般的窒息感。左手…左手还在！但掌心传来钻心的刺痛和麻木，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针扎穿过。右手空荡荡的肩部，被巨大的水压和冲击波撕扯着，传来阵阵闷痛。
他还没死。
但离死，只差一口气。
“呃…” 他想动，身体却像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冰冷的海水正从潜水服多处破损的口子里疯狂涌入，带走他仅存的体温。肺里的空气所剩无几，压缩空气系统早就没了声息。
要…结束了？
林夏…红灯…还在亮吗？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和窒息彻底吞噬的刹那，一束微弱的、稳定的蓝白色光源，穿透了厚重的浑浊海水，扫过他的头盔。
紧接着，一只冰冷但异常稳定的手，抓住了他完好的左臂！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拖拽力！
陈野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透过布满裂痕的面罩，他看到了光源——来自薇拉头盔上重新亮起的、经过特殊滤光的战术灯。她的潜水服同样破损严重，面罩玻璃上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但那双琉璃灰色的眼眸，在蓝白光束的映照下，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薇拉！
她用一只手死死抓住陈野的手臂，另一只手操控着微型推进器，对抗着周围狂暴的暗流和不断塌陷坠落的金属残骸，奋力将他向斜上方一个扭曲的、被撕裂开的巨大平台裂缝拖去！那里，隐约有不同于深海的自然光透入！
陈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配合着薇拉的拖拽，蹬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致命的伤口，眼前阵阵发黑，鲜血混合着海水从嘴角溢出。
上升…再上升…
“哗啦——！！！”
巨大的水花炸开！
陈野和薇拉如同被巨浪抛出的破败玩偶，重重地摔在一片冰冷、湿滑、剧烈倾斜的金属甲板上！刺眼的阳光瞬间灼痛了陈野久处黑暗的眼睛，他贪婪地、伴随着剧烈咳嗽地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尽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臭氧气息。
他们逃出来了！从那个正在沉入地狱深渊的“海渊之心”残骸中！
陈野瘫在滚烫的甲板上，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全身无处不痛，濒死的窒息感被剧烈的咳喘和胸口的撕裂痛取代。他勉强侧过头，看到薇拉就在他旁边，同样狼狈不堪地趴着，剧烈地喘息，嘴角不断有新的血沫渗出，显然内伤极重。她的战术目镜镜片碎了一半，露出小半张苍白得透明的脸。
“巴…巴克…” 陈野嘶哑地问，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薇拉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海面。那里，一大片油污和漂浮的杂物中，一个穿着破损潜水服的身影正随着波浪起伏，面罩碎裂，露出巴克那张粗犷、但此刻毫无生气的脸。一个“灰狼”佣兵正驾驶着高速冲锋艇，冒着不断坠落的金属碎片，疯狂地冲向巴克的位置。
巴克…还活着！至少…身体还在！
陈野松了口气，巨大的疲惫和伤痛瞬间将他淹没，意识再次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薇拉挣扎着爬到他身边，用那只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死死按住他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潜水服裂口。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深海的气息，动作却异常坚定。阳光透过她碎裂的面罩，落在她低垂的、紧抿的唇角和染血的睫毛上，那琉璃灰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流淌出一种陈野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光芒。
“磐石”基地医疗中心，熟悉的消毒水味，熟悉的仪器滴答声。
陈野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飓风撕碎的叶子，在疼痛的海洋里浮沉。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的瞬间，他能感受到胸口被重新固定支架的剧痛，能听到医生低沉的交谈（“肋骨二次断裂…肺部贯穿伤感染…左手神经束灼伤性损伤…”），能闻到林夏病床方向飘来的、淡淡的药味。
林夏…
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偏过头。
隔着透明的隔离玻璃，林夏的病床上，那盏象征着生命垂危的红灯…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代表生命体征平稳的绿色指示灯！
她挺过来了！
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血色，紧闭着双眼，还在深度昏迷中，但监护仪上稳定的曲线，无声地宣告着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冲垮了陈野胸口的剧痛堤坝，让他干涸的眼眶瞬间湿润。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贪婪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那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光源。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薇拉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破损的潜水服，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病号服，衬得她更加纤细单薄。脸上几处细小的擦伤已经处理过，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左手，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固定着夹板，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她的步伐很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但脊背依旧挺直。
她没有看陈野，径直走到林夏的病床边，隔着玻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琉璃灰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数据点。然后，她转身，走到陈野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有些吃力。
两人之间隔着沉默，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巴克…怎么样？”陈野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脊柱…第三节严重受损。下肢…永久性瘫痪。”薇拉的声音很轻，很平，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他…活下来了。”
陈野的心猛地一沉。巴克…那个豪爽勇猛的佣兵…废了。为了掩护他…又一个兄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平台…沉了。核心…彻底湮灭。能量反应…消失。”薇拉继续说着，目光落在自己包裹着纱布的左手上，“‘归零’…终止。‘导师’…未发现任何生命信号残留。推定…死亡。”
“导师”…死了？
那个如同噩梦般笼罩他们、算计了无数人命的老狗…终于死了？
巨大的、迟来的解脱感并未如期而至，反而被一种空落落的疲惫和沉重的悲伤取代。陈野闭上眼，林夏挡枪的血花、替身引爆诡雷的强光、巴克扑向铁罐头的怒吼、湮灭的白光…还有那些永远留在“摇篮”、“风暴之眼”和深海的兄弟…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滚。
“代价…”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薇拉沉默了片刻。她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操作着床边一个临时接入的平板终端。屏幕亮起，投射出一些从“海渊之心”核心数据库最后抢救出来的、经过初步解密的文件碎片。
“这是…在控制室湮灭前…同步传输回潜艇的…最后数据…”薇拉的声音依旧清泠，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点开一份文件。
屏幕上，跳出一张经过修复的、略微模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气质儒雅、眼神却带着一种狂热科学家特有的偏执光芒的中年男人。他的面容…与废弃服务区、海渊之心的替身，有六七分相似，但更加真实，更加…冰冷。
照片下方，是一行冰冷的身份标识：
项目首席：埃德加·索恩 博士
代号：导师
陈野瞳孔骤缩！是他！这张脸，他曾在“摇篮”最深层的机密档案库里惊鸿一瞥！
薇拉的手指滑动，调出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手写的实验日志扫描件，字迹狂乱，透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钥匙’的适配性远超预期！样本c-Y（陈野）体内产生的‘逆种能量’与‘摇篮’核心毒素的融合度达到97.8%！完美的矛盾统一体！这将是启动‘归零’、引导地心烈焰净化世界的终极火种！…”*
“…必须清除不稳定因素。‘金印’（林夏）的压制能力是隐患。她的情感链接是样本c-Y最大的变量。诱导清除程序…植入‘断键’行动目标…”
“…‘夜莺’…薇拉…你终究还是回到了风暴的中心…也好…你的‘绝对理性’，将是验证‘清洗’后新世界秩序的…最后一块拼图…”
日志的后面，是大量关于如何利用林夏对陈野的感情作为“催化剂”，诱导她在特定场景下做出牺牲行为，从而更深层次刺激陈野体内“逆种能量”活跃度的冰冷计算和推演！甚至…连薇拉的出现和可能的行动模式，都在其庞大的算计模型之中！
“导师”埃德加·索恩，不仅算计了他们的命，更将他们所有人的情感、痛苦、牺牲，都当成了实验台上的数据和启动“清洗”的燃料！
“噗——！”
陈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不是因为伤势，而是极致的愤怒和恶心！他死死攥着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
薇拉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看着“导师”对她如同看待实验品般的评价。琉璃灰的眼眸深处，那层坚冰似乎彻底融化了，露出底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她抬起缠着纱布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屏幕上“薇拉”那个名字。
病房里，只剩下陈野压抑着痛苦的喘息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林夏平稳的呼吸面罩上，落在陈野染血的绷带上，也落在薇拉苍白而安静的侧脸上。
复仇结束了，以惨烈的胜利告终。但风暴席卷过的废墟上，活下来的人，拖着残破的身躯和同样残破的心，该如何面对这被算计得千疮百孔的真实，以及那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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