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绯霜去探望他时,他正在自己上药。
烛火映照下的人苍白到快要透明,就和冰雪雕成的似的。
“我让大夫给你调了些去疤痕的药膏,明日就能拿来。效果很好,悬光以前就用,身上的疤痕淡了很多,有的都看不到了。”
他已经知道了那个悬光就是她最得宠的面首,跟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他还是简单的四个字:“多谢殿下。”
很正常,女人睡男人和男人睡女人是一样的,肯定都要赏心悦目的,谁乐意睡一具满身是疤的丑陋身躯。
其实他知道,世人都喜欢好看的,所以一副漂亮的皮囊是很大的优点。
但若只有美貌没有其它,美貌反而会成为最大的祸端。
尤其像他这种身份极其卑微的,皮囊只会招来祸事。
被主子折磨,被其他奴才排挤,被色眯眯的管事盯上。
每当有人用淫邪的眼光看他时,他都想把那些人的眼睛挖出来。
他不想以色侍人。
却不曾想还是到了这一地步。
比起那些把淫欲写在脸上的人,这位宁昌公主更可恶。
她在色欲熏心、轻浮放荡外,还多了虚伪奸猾、表里不一。
所谓同情、好心,不过是施舍、垂怜。
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
天上的云,怎么会和地上的泥搅合到一起。
明月也根本不会照沟渠。
“唉,等下等下。”叶绯霜忽然出声,“你别动,又有虫子出来了。”
大夫说过,有些虫子钻得比较深,一两次除不尽,要多拿药膏引一引。
他打了个寒噤,眼睛忽然被一只手捂住了。
这只手温热,带着淡淡的梅花香。
视线受阻,触觉就变得很敏感,他能感觉到有手指在他膝盖上捏。
没有用帕子或者什么的隔着,就是皮肤和皮肤的触碰。
他有些意外。
大昭士庶之别犹如天堑,即便她存了玩弄他的心思,也不该纡尊降贵来触碰他这种贱奴。
叶绯霜哪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专心致志地抓虫子,口中道:“我看出你怕虫子了,以后别自己弄,叫侍女来弄,或者我给你弄也行。”
他沉默一瞬间,问:“殿下何时看出的?”
“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大夫给你引虫子的时候你闭着眼不敢看,还发抖。没事,怕很正常,谁让虫子钻了皮肉都不好受。”
他不再说话,只觉这只捂在他眼上的手香得厉害。
其实他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对每位面首都这么细致耐心。
“好啦!”叶绯霜松开手,拿纱布把他的膝盖缠起来,“已经好很多了,再过几日应该就能完全好了。”
他望着膝盖上纱布打成的兔耳朵结,忽然意识到,这位宁昌公主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
……小小年纪就养那么多面首。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糕,他归结于对她的鄙夷。
过了两日,忽然来了一场倒春寒,天儿一下子变得很冷。
他睡不着了。
心里惴惴不安,本就不太能安眠。现在这袭薄被抵不了倒春寒,就更睡不着了。
他暗自嘲笑自己,在公主府住了几日,竟还娇贵起来了。
在陈府时住在柴房里,床都没有,一卷烂铺盖,到冬天还四面漏风,不也照样睡觉。
正想着,忽然听见推门声,他立刻闭上眼。
暗想:来了。
装了几日,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瓦片。
这块瓦片被他打磨得十分锋利,他随身带了许多年了,靠它划过不少意图对他不轨的人。
他做不到以色侍人,对谁也不行。
来人走到了床边,他能感受到她俯下身来。
她若敢轻薄他,他就划她的脸。
下一刻,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公主府的锦被用的都是很好的丝绵,所以不会很重,但很暖。
寒气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顺着边角轻轻把被子整好,还在他脖子那里掖了掖。
她的手背擦过他的下颌,他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梅香。
床很舒服,被子很暖,可他一夜未眠。
手里的瓦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松开了,他再没想握住。
倒春寒结束,天气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惠风和畅,鸟语花香,但是她没再过来。
他膝盖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有点痒,但不痛了。
侍女来送饭时,他问:“我可以见宁昌殿下吗?”
侍女瞪大眼,嘴很快:“原来您会说话啊?”
他抿唇,侍女又道:“当然可以了,等殿下回来我就去通报。”
等待期间,没有事做,他拿了本书看。
他认的字不多,看起来有些费劲。
晚上,他终于听见了外边的请安声。
他立刻整理衣服,正襟跽坐。
叶绯霜进来就问:“你找我吗?”
“我的伤好了。”他说,“可以做事了。”
叶绯霜眨眨眼:“好啊,会侍弄花草吗?”
“会。”
“那我院子里的花丛交给你了。”
“是。”
他松了口气,有事做就行,好过白白吃饭。
看起来他没别的事了,叶绯霜刚准备走,又回来:“咦,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他没说话。
“你没有名字吗?”
“有,我叫陈厌。”
“哪个字?”
“厌恶的厌。陈瑞公子给我赐的名字,他说让我时刻记得我是个讨人嫌恶的人。”
叶绯霜无语:“服了陈瑞。”
她坐在他对面,支着下巴看他:“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好不好?”
他点头。
“你有什么愿望吗?”
“不用挨打挨饿,过得好一点。”
叶绯霜认真想了想:“好,那我为你选一个‘宴’字,宴饮、安乐之意。和你原来的名字叫法是一样的,但寓意不同。以后别人问你,你就大声说你叫陈宴,欢宴、盛宴的宴。”
他望着她莹润诚挚的眼睛,郑重点头:“是。”
然后伸出手掌:“我识字不多,可否请殿下写给我看。”
其实他知道是哪个字。
叶绯霜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指尖触碰掌心的酥痒顺着经络传到心头。
他握紧掌心,像是要把这个新得的好名字牢牢攥住,不要再丢失。
“多谢殿下。”
他很高兴,被那位漂亮的面首瞪了一眼也不觉得有什么。
出院后,萧序嘟囔:“阿姐,我的名字都不是你取的,你还给他取名字。”
“你的名字是自己选的,不好吗?”
“想要阿姐给的,阿姐再给我取个名字。”
叶绯霜乐了:“要那么多名字做什么?你的字是我取的呀,这不行吗?”
“那好吧,阿姐以后要多多叫我的字。”
“好~”
叶绯霜叫来秋萍,说以后自己院子里的花草由陈宴负责。
秋萍疑惑:“有的是人可以安排,怎么让陈郎君做这些呢?”
“让他做。”叶绯霜揉了下额角,“你没看他吃那点饭。”
她让人给他送了衣服,他只动了一件,还是在他自己那件麻衣洗了没干的情况下穿的。
每顿的饭也是,只吃一点点。
去后厨觅食的野猫都没他小心翼翼。
秋萍懂了,叹了口气:“陈郎君不容易,是我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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