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碎了山路的宁静，惊起一片鸡飞狗跳。
当那辆通体漆黑、霸道狰狞的越野车停在柳塘屯的祠堂前时，整个村子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车门开启，一个身穿黑色风衣、面容冷艳的女人走了下来，她戴着一副墨镜，眼神如刀，身后跟着几位气质儒雅、但神情严肃的中年专家。
“我是省文化遗产中心的叶知秋。”女人摘下墨镜，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很高兴通知各位，你们申报的‘无名武脉’项目，已通过初审和复审，进入最后的终审环节。”
话音落地，祠堂前围观的村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只有站在最前方的陈听风和赵无归等人，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了。
他们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叶知秋纤手一挥，打断了嘈杂。
“终审，意味着我们要核实所有资料的真实性与完整性。其中最关键的一项，就是‘代表性传承人名单’。”她目光扫过众人，像巡视领地的猎鹰，“我们需要一个清晰的、可追溯的传承谱系。换句话说，谁是核心，谁是弟子，必须明确。没有名字，就无法建档，无法认定。”
空气再次死寂。村民们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代之以茫然和不安。
陈听风缓缓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本崭新的、封皮空白的册页，双手递了过去。
“叶专家，这就是我们的名单。”
叶知秋接过，翻开。
第一页，空白。
第二页，空白。
直到最后一页，依旧是刺眼的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叶知秋的声调陡然拔高，隐含怒意。
“我们没有代表性传承人。”陈听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或者说，柳塘屯每一个在清晨闻鸡起舞、在田埂挥汗练拳的人，都是传承人。这份传承，属于所有人。”
专家组的成员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叶知秋盯着陈听风看了足足三秒，忽然冷笑出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讽与不屑：“荒唐！简直是我从业以来听过最荒唐的笑话！一个连领头羊都没有的羊群，算什么队伍？一种连核心人物都没有的文化，算什么传承？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集体臆想罢了！”
她将空白的册子狠狠摔在陈听风脚下，纸页散开，像一只折翼的白鸽。
当天夜里，周砚悄悄找到了陈听风。
“老陈，你何必这么犟？叶专家那边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程序。我们随便填几个名字上去，李威、苏小满，甚至你我，应付过去不就行了？这对我们练拳又没有什么实质影响。”
陈听风正坐在碑林中，那块深刻着拳印的石碑前。
他摇了摇头，月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周砚，你错了。一旦有了名字，就有了高低，有了内外。有人会被写在纸上，供在庙堂；就一定有人会被排除在外，沦为看客。到那时，争名夺利之心一起，人心就散了。林尘当年教给我们的，是人人皆可成龙的拳，而不是靠一个人撑起一片天地的神。”
他低下头，将那枚古朴的启鸣铃放在膝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铜面，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对话，低声问道：“你说呢？”
铃铛静默，只有风过碑林，发出呜呜的咽声。
另一边，得到消息的赵无归，一言不发地重返了早已废弃的铁匠坊。
他让村里的半大孩子们，将各家各户所有生锈废弃的犁头、锄片、铁耙，全都搬了过来。
而后，他关上坊门，重燃了那座熄灭了十几年的熔炉！
熊熊炉火再度映红了柳塘屯的夜空，也映红了赵无归那张坚毅如铁的脸。
风箱嘶吼，铁锤轰鸣，火星四溅。
整整三日三夜，铁坊大门紧闭，无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第三日清晨，赵无归推门而出，满眼血丝，神情却异常明亮。
他手中，握着一副造型奇特的短棍。
它通体乌黑，长约三尺，却两端粗细不一，一头重，一头轻，棍身中间似乎还有一道极细的缝隙，显然是中空的。
他将这副短棍交到一直守在门外的林小川手中。“拿着。”
林小川接过，只觉入手极沉，那不对称的重心让他一时间难以把握。
“这不是武器。”赵无归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锤，“这是‘提醒’。这世上，能困住人的，不只是铁链，还有名望和光环。我把它给你，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别练着练着，就把自己活活练成了神龛里供人跪拜的牌位。”
与此同时，叶知秋的最后通牒也送到了祠堂。
她做出了最后的让步：可以没有传承谱系，但必须通过全村投票，选出一个“核心代表”，作为档案上的唯一负责人。
这是她的底线。
投票当日，柳塘屯的祠堂里挤满了人，气氛肃穆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祭祀。
一个简陋的木制票箱摆在堂前。
候选人的名字被写在黑板上：德高望重的陈听风、实力强劲的李威、聪慧机敏的苏小满、沉稳老练的唐影……几乎所有被认为是中坚力量的人，都在其上。
村民们依次上前，将写着名字的纸条投入箱中。
唱票的过程，更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威，一票。”
“陈听风，一票。”
“苏小满，一票。”
票数交错上升，一开始还算正常。
但渐渐地，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林小川，一票！”
“林小川！”
当最后一张选票被念出，结果揭晓时，全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得票最高者，不是任何一位成名高手，不是任何一位长者耆宿，竟然是那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林小川！
孩子自己也怔住了，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张张震惊的脸。
寂静中，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祠堂中央的票箱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伸出双手，抓住了木箱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哗啦——”
整个票箱被掀翻在地，成百上千张写着名字的纸片，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在祠堂昏暗的光线下漫天飞舞，纷纷扬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柳婆婆突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手里捧着一只绣绷，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块早已褪色、布满焦痕的布片——那正是当年被大火焚毁的教练服上，幸存下来的一个残角。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拿起针线，一针，一线，将那块破碎的布片，细细地缝合成了一只小小的、仅能套住指关节的拳套。
她走到林小川面前，将这只凝聚了整个村子伤痛与记忆的拳套，轻轻递给了他。
“好孩子，”柳婆婆的眼睛浑浊，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清明，“补衣服的人，缝的是念想，但不该想着让别人永远穿着旧袍。”
林小川接过那只温热的、小小的拳套，转身，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了村口的碑林。
他走到那块拳印石碑前，将这只布满补丁的微型拳套，郑重其事地挂在了那深深的拳印之上。
山风吹来，布片猎猎作响，像一面宣告着新生、却又无声的微型旗帜。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专家组的车已经发动，准备离开。
叶知秋一夜未眠，她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村口的旗杆下。
那根空荡荡的旗杆上，那个陈旧的空衣架依旧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忽然，她的目光被下方的泥土吸引了。
那里，竟有七枚浅浅的脚印，排列成一条固定的巡更路线，从旗杆下延伸向远方。
脚印很小，显然属于一个孩子。
她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触摸其中一枚脚印的边缘。
指尖立刻沾上了冰冷的露水与新鲜尘土混合的湿痕。
这脚印，是刚刚才留下的。
就在此刻，一阵清脆的歌声由远及近。
林小川带着一群年龄更小的孩童，嬉笑着从碑林的方向跑了过来。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打磨光滑的夜巡棒，口中齐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
“天黑黑，有我巡，天亮亮，有我等……每天练的拳，回家前打一套……”
歌声渐行渐远，一群孩子追逐着跑向了村子的深处。
一阵风卷过，几片枯黄的落叶飘落，恰好覆盖了那七枚浅浅的脚印，仿佛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重新掩藏了起来。
叶知秋怔怔地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指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湿痕，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回到车上，拿出那份即将定稿的终审报告，在末尾的结论处，提笔写下了最后一行字：
“该文化遗产无需认定——因为它从未断绝，也从未消失。”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落笔的那一刹那，碑林深处，那块拳印石碑之内，那一缕在最深处盘桓了数年、若有若无的微光，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悄然散入无垠的晨曦之中，再未归来。
投票风波似乎就此平息，专家组的离去让柳塘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然而，两天过去了，直到第三日的黄昏，祠堂前那片被掀翻的、写满名字的纸片，依然散落在地，无人清扫。
晚风吹过，纸片在遍地夕阳的余晖中翻滚、摩擦，发出细碎而又令人心烦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个不甘的喉咙，在低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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