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空气,仿佛一袭沉重的铅衣,压在殿中每个人的魂灵之上。宫室一隅的冰山早已化作无声的泪水,然殿宇之内,自御座上孤高的君王,至角落里侍立的阉人,无一不感到自己正身处一座永不消融的冰冢。
一卷自边境截获的东魏密函,如同一条淬毒的蛇,被狠狠掷于宇文泰的面前。
萧然端坐于龙椅之上,其面容,恰似一池被严冬冻结的深潭。他未曾垂目去看那致命的纸卷,亦未曾将目光投向阶下匍匐的宇文泰。他的视线,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剑,刺穿了宫殿的穹顶,望向那片被谎言的锦缎与“捷报”的颂歌所掩盖的土地——一片正以白骨为床、饥饿为被的广袤坟场。
纸,终究是包裹不住烈焰的。
当第一批逃难的灾民,如溃堤的黑色潮水般涌向关中;当那些形销骨立、宛如自冥府归来的活尸,出现在长安的城郭之外,任何用以粉饰太平的奏章,都成了一出荒唐的哑剧。而这封东魏的密报——它详尽地描绘着高欢如何开启粮仓,如何用那名为“粮票”的纸片,去收买人心的魂灵——它便不再是一封信,而是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在萧然的帝王尊严之上。
“宇文泰。”
萧然终于开口,其声平静,却似暴风雨来临前,那最死寂的一刻。
“你所掌管的‘黑冰台’,莫非如今已成了聋子的耳朵,连市井孩童口中悲戚的歌谣都听不见了么?抑或是说,你的听觉,已被那些郡守们用黄金和谎言铸成的‘捷报’,给彻底堵塞了?”
宇文泰的头颅埋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那冰冷如墓石的地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这宫殿的羞辱之中:“臣……失察之罪,重于泰山,万死亦不足惜。”
“罪?”萧然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钢铁相击的寒光。他自龙椅上起身,步履缓慢,如同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此刻再来清算‘罪’这笔账,于那些已然化为尘土的枯骨,又有何意义?朕的子民,在朕的疆土之上,竟沦为饿殍!而高欢,那个窃国的乱臣贼子,却在用朕子民的尸骨,去粉饰他治下的太平,去收买他麾下的民心!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辛辣的讽刺么!”
他的脚步,停在了宇文泰的面前,用一种足以将人灵魂冻结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位西魏的擎天之柱。
“大冢宰,你来告诉朕,这棋局,如今该如何走下去?效仿高欢那般,将朕的府库洞开,用朕为百战雄师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军粮,去填满那一张张永不知足、如同无底深渊般的嘴吗?”
宇文泰的身躯猛然一震,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人性的挣扎,如同风中残烛:“陛下!民怨已如沸水,若不及时疏解,恐将倾覆社稷这尊巨鼎。开仓放粮,或许……是稳住鼎足的唯一之法。”
“糊涂!”
萧然厉声呵斥,声如洪钟,在大殿中激起阵阵回响,带着金石般的决绝。
“鼎之安稳,在于其足,而非鼎中之水!我大魏的府兵,便是我社稷巨鼎的三足!足若不固,鼎必倾覆!至于鼎中之水,它沸腾便任它沸腾,便是烧干了,又有何妨?”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冰冷而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一种将天地万物皆视为棋子的、属于神或魔鬼的绝对理性。
“他们说,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言不差!但他们忘了,朕的舟,非是凡木所造,而是钢铁浇铸的无敌战船!水若干涸,战船至多搁浅,其威犹在!可若是没了府兵这根支撑战船的龙骨,这艘巨轮,自己便会分崩离析,沉入历史的泥沙!”
萧然走回御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用尽全力挤出的冰雹:
“朕所欲求的,不是一群跪地感恩的灾民,而是一支能踏平东魏、一统天下的无敌雄师!兵强,则国强!兵在,则朕在!”
宇文泰沉默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不忍,被那属于“帅”的冷酷理智,如潮水般彻底淹没。他明白了,萧然已经做出了抉择。在“万民”与“一军”这架天平上,他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砝码,都压在了后者那一边。这抉择残忍至极,然从一个纯粹霸主的视角来看,这或许……也是唯一“正确”的抉择。
“臣,明白了。”宇文泰低声应道,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石磨砺过。
“明白,便好。”萧然的语气稍缓,但那份彻骨的寒意未曾消散。他亲手拿起御笔,在一张空白的敕令之上,写下了一道足以让天地为之变色、鬼神为之哭嚎的命令。
他的笔迹,如龙蛇狂舞,每一划,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传朕敕令:即日起,西魏全境官仓府库,尽数封存,列为‘神策军粮’,由各地府兵及黑冰台共掌。一应粮草,唯先供给府兵及其家眷。凡有敢于冲击粮仓、聚众抢粮、私盗米粟者,无论官民,皆视为叛逆,无需审判,就地格杀!”
写罢,他将那张尚带着墨香,却已然浸透了血腥气的敕令,推至宇文泰面前。
宇文泰凝视着那张纸,那未干的墨迹,仿佛是无数双绝望眼睛里流出的黑泪。他知道,这道命令一旦盖印下达,便等于亲手斩断了西魏数百万生灵的最后一道命脉。
他犹豫了。在那短暂如电光石火的一瞬,他仿佛听见了整个国度的哀嚎。
萧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他只是用一种洞悉万物的目光,审视着自己最重要、也是最相似的同谋。
“让那些哀嚎,沉寂为无声的尘埃,”萧然轻声说道,其语调,宛如一句古老的魔咒,“让这道军令,化作一柄悬于万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宇文泰,盖上你的印。这是你我共同选择的、通往不朽霸业的道路。”
宇文泰闭上了双眼。当他再度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与悲悯皆已化为灰烬,只剩下与帝王如出一辙的、钢铁般的坚定。他拿起身边那枚沉重的大冢宰金印,蘸满了猩红的印泥,重重地,盖在了敕令的末尾。
那“嗡”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殿中轻微得几乎不可闻,却又仿佛是无数冤魂同时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道“封仓”的敕令,由西魏的皇帝亲手拟就,由西魏的最高统帅盖印确认。
它将化作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自长安撒向西魏的每一个角落,将所有嗷嗷待哺的生灵,都驱赶至那个名为“绝望”的深渊。
自此,人间即为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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