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雄把最后一盘糖醋排骨端上桌时，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作响，混着窗外隐约的鞭炮声，倒有了几分年的热闹。他解下围裙，手背蹭了蹭额头的汗，鼻尖还沾着点酱油渍——这是赵盈芝最爱的菜，当年她总说他做的排骨比饭馆的香，甜里带点酸，像过日子的滋味。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赵盈芝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发梢凝着细碎的雪粒。“外面雪下疯了，”她跺了跺靴底的雪，睫毛上的白霜簌簌往下掉，“又是雨又是雪，把我车轱辘都快被冻住了。”
王维雄赶紧拿过她的大衣挂好，又转身去倒热水：“快洗手，菜刚齐，都是你爱吃的。”他指着桌上的菜，声音里带着点邀功的雀跃，“清蒸鲈鱼去了刺，你以前总嫌卡嗓子；还有这个梅菜扣肉，我特意少放了盐，怕你晚上渴……”
赵盈芝的目光扫过桌面，突然就红了眼眶。虽然两人有过一段时间的分离，但是总算看到王维雄还是很念旧情，他总还是记着这些细碎的喜好，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小时候生病时，妈妈就是用梅菜扣肉的油汁拌白粥喂她的。她走到桌边，手抚上温热的砂锅，里面的羊肉萝卜汤正咕嘟冒泡，香气漫出来，裹着暖意钻进心里。
“怎么哭了？大过年的别哭呀，”王维雄递过纸巾，声音放软了，“又想乐远了？我们不是早上才去看着他吗？他也挺好的呀，他还有半年就出来了，到时候让他给你捶背。”
赵盈芝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不是……我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她吸了吸鼻子，笑出泪来，“以前总跟你吵，说你心里只有生意，总觉得你不着家，没想到原来你什么都记着。”
王维雄笨拙地帮她擦眼泪，指腹粗糙得像砂纸：“以前是我浑，总让你受委屈。盈芝，以后不会了，咱好好过日子。”他开了瓶红酒，倒在两个高脚杯里，猩红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这是咱头回安安稳稳吃年夜饭，喝一口。”
酒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响。赵盈芝抿了口酒，单宁的涩混着果香漫开，倒比平时多了几分滋味。“对了，这大过年都急急忙忙的，唐大庭这是怎么了？”王维雄突然开口，夹了块鲈鱼给她，“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毕竟之前你也问过我，我觉得木雕这个东西，市场确实很窄，但是也不至于没有前途。”
赵盈芝愣了愣，筷子停在半空：“其实，现在厂子也是最困难的时候，也不瞒着你了。”她叹了口气，把车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刘春玲可能是骗融资，工人工资拖欠，唐大庭把家里积蓄都掏空了，连女儿的药钱都快凑不齐。
王维雄沉默着喝酒，眉头越皱越紧。“融资这潭水，深着呢。”他放下酒杯，指节敲了敲桌面，“刘春玲？这个名字好熟，不过这种人，我以前可见多了，专挑这种急着用钱的人坑。”
“他现在难着呢，”赵盈芝望着窗外，雪下得更大了，“车间里的机器就算是转冒烟了也很难弥补，好多工人过年连饺子钱都没有。”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突然，窗外“嘭”的一声，一朵金菊状的烟花炸开，把夜空染得亮堂堂的。王维雄拉着赵盈芝走到窗边，雪片落在他们手背上，凉丝丝的。
“新年快乐，盈芝。”他看着她被烟花映红的脸，声音很轻。
“新年快乐，维雄。”赵盈芝靠在他肩上，听着远处的鞭炮声，“有你在，真好。”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开，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酒杯里的红酒还剩小半，羊肉汤的香气从厨房飘过来，这个年，终于有了点踏实的暖意。
叶兆康送走最后一个工人时，暮色已经浸黑了木雕车间的角落。老张临走前塞给他一包自家炸的丸子，说“给嫂子和子明尝尝”，此刻那油纸包还放在机床台上，透着点油星子。他捡起地上一块核桃木边角料，刻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刃划过木头，簌簌掉下来的木屑里，竟隐约雕出个鸟头的形状。
“兆康，你又在瞎琢磨啥？”邓溶端着碗饺子从厨房里出来，白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子明在屋里打游戏呢，喊他吃饭。”她把碗放在铁架上，看见桌上的半成品，笑了，“又雕凤凰？可以啦，大过年的，过来吃年夜饭了。”
叶兆康放下刻刀，指腹蹭过木料上的纹路：“这手艺不能丢。”他朝里屋喊了声“子明”，听见儿子应了一声，才转身往房间外头走。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一盘凉拌木耳，一碗炒青菜，还有碟腌萝卜，最后是邓溶刚端来的饺子，旁边放着个保温桶，揭开盖，是清蒸长江翘嘴鱼，鱼身上撒着翠绿的葱丝，油亮亮的。“快吃吧，”邓溶给父子俩盛了饺子，“这鱼是早上在江边买的，今天年三十，贵着呢，不过还是很新鲜的。”
叶兆康夹了块鱼，没怎么嚼就咽了：“真不叫师兄过来？”
邓溶的筷子顿了顿。她下午给唐大庭发过消息，问“要不要和嫂子还有青青一起来吃口热的”，到现在也没回。“他……怕是没空吧。”她给叶兆康碗里添了点鱼汤，“车间的事够他焦头烂额了。”
“打个电话问问。”叶兆康掏出手机，拨号的手有点抖。听筒里“嘟”了三声，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他连着拨了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算了，”邓溶把手机按灭，“他现在心里肯定乱得很。”
外面突然又是“嘭”地炸开烟花，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叶兆康望着窗外，车间的机器静悄悄的，像一群沉默的巨人，和远处的热闹比起来，这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唐家别墅里，唐青青抱着小猫团团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春晚正演着小品，她却没怎么看。“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她戳了戳团团的小脑袋，小猫“喵”了一声，往她怀里缩了缩。
植淑芳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桶泡面，塑料包装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爸爸在忙呢，”她把泡面放在茶几上，声音有点哑，“青青乖，咱们先吃这个，等爸爸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
唐青青的眼圈红了：“可是今天过年啊……”她看见同学发的朋友圈，都是满桌的菜，爸爸妈妈笑着夹菜，“我也想跟爸爸一起吃饺子。”
植淑芳蹲下来，把女儿搂进怀里，眼眶发烫：“会的，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她摸着女儿的头，想起早上唐大庭出门时的样子，他说“晚上一定回来吃年夜饭”，现在看来，怕是又要食言了。
团团突然从唐青青怀里跳下来，蹭了蹭她的手背，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的手腕。唐青青吸了吸鼻子，抱起小猫：“团团，还是你最好。”
此时的唐大庭，正站在Atm机的玻璃隔间里。冷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胡茬青黑一片，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把银行卡插进去，输密码的手指抖得厉害，屏幕上跳出“余额：376.52”的字样，刺得他眼睛生疼，发完工资后，账户所剩无几。
他退了卡，又插进去，反复输了三次密码，结果都一样。外面的烟花“砰砰”地炸着，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他蹲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机器，喉咙里发出像困兽一样的呜咽。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植淑芳发来的消息：“青青问你什么时候回，说想你了。”他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也没打出一个字。
顾江海把车停在李桃子单位楼下时，手心全是汗。他对着后视镜理了理衣领，又把副驾上的花束摆了摆——那是他早上特意去花店挑的，粉玫瑰配着满天星，老板娘说“这个送女朋友最合适”。
车门打开，李桃子裹着红色的羽绒服钻进来，帽檐上还沾着雪粒。“路上好堵啊，”她搓了搓冻红的手，看见副驾的花，脸一下子红了，“你怎么还买这个？”
“过年嘛，图个吉利。”顾江海发动车子，声音有点飘，“那个……我嫂子特意炖了鸡汤，说给你补补。”
李桃子抿着嘴笑：“其实我有点紧张，第一次在男生家过年。”
顾江海差点把方向盘打歪：“我比你更紧张，”他偷偷看了她一眼，“我这辈子就没带女生回过家。”
两人都笑了，车里的暖气好像更足了些。到了顾家别墅门口，楚芳菲早等在单元门口，看见李桃子就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哟，回来了回来了，来桃子，快进来，外面冷！”她把李桃子的外套挂好，又递过一双棉拖鞋，“这是我新买的，软和着呢。”
顾云立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包薯片：“桃子姐姐好！我叔昨天就开始擦窗户，说要给你留个好印象。”
“你小子闭嘴！”顾江海笑着拍了他一下，给李桃子倒了杯热水，“别听他瞎说。”
李桃子捧着水杯，心里暖暖的。楚芳菲拉着她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地说：“桃子啊，江海这小子性子闷，以前总说忙，我还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呢。”她拍着李桃子的手，“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正说着，楚芳菲突然站起来：“对了，给你个惊喜！”她朝厨房喊，“出来吧！”
厨房门开了，李桃子爸妈和李橙子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盘饺子。“桃子，新年快乐！”李妈妈笑着说。
李桃子噌地站起来，眼睛都直了：“爸！妈！姐！你们怎么来了？”
李橙子跑过来，搂住她的胳膊：“是你的江海说接我们来的，我们一大家子过年比较热闹，还说给你个惊喜，姐真的好羡慕你呀。”
顾江海挠了挠头：“我这不也是怕你不习惯嘛，所以就……”
李桃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看着顾江海，又看看笑着的家人，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谢谢你们，”她吸了吸鼻子，笑了，“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年。”
晚饭时，桌上摆满了菜：红烧鱼、炖排骨、四喜丸子……楚芳菲不停给李桃子夹菜，李妈妈则拉着楚芳菲说家常，顾云立和李橙子抢着吃炸藕盒，顾江海看着李桃子，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窗外的烟花炸开又落下，屋里的笑声此起彼伏。李桃子咬着饺子，突然觉得，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不过是有人记着你的喜好，把你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里，陪你吃一顿热热闹闹的饭。
童世婷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消毒柜时，妈妈正擦着餐桌，哼着春晚的歌。“婷婷，”妈妈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抹布，“这次会考进步挺大，妈给你买了支新钢笔，放你书桌上了。”
“谢谢妈，哎呀怎么大过年还在说学校呀，我烦死了。”童世婷擦了擦手，心里暖烘烘的。她走到客厅，妈妈已经坐在沙发上看春晚了，小品正演到好笑的地方，妈妈笑得前仰后合。
童世婷拿起手机，班级群里刷着屏：顾云立发了张满桌菜的照片，配文“我妈做的红烧肉绝了”；叶子明晒了张自己雕的小老虎，说“给大家拜年了”。她手指划着屏幕，突然停在唐青青的头像上——那是个卡通小猫，还是上次一起去公园拍的。
她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要不，咱们去看看青青？”
几乎是秒回。顾云立：“我刚想说！我妈包了饺子，我带点过去。”叶子明：“我也去！我拿盒巧克力，她上次说喜欢黑巧的。”
童世婷笑了，回复：“我带个小蛋糕，草莓味的。”
她跟妈妈说“去同学家送点东西”，妈妈叮嘱“早点回来，外面下雪了”。她穿上羽绒服，戴上围巾，刚出单元门，就看见顾云立和叶志明站在路灯下，顾云立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叶子明抱着个礼盒。
“走吧！”顾云立挥了挥手，雪落在他的帽子上，像撒了把糖霜。
路上的雪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响。烟花在头顶炸开，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到了唐家别墅门口，童世婷给唐青青发微信：“开门，有惊喜！”
门很快开了，唐青青穿着睡衣，头发有点乱，看见他们，眼睛一下子亮了：“我的天哪？你们怎么来了？”
“给你送年礼！”顾云立把保温桶递过去，“我妈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热乎着呢。”
叶子明把礼盒塞给她：“这个，你上次说想吃的黑巧克力。”
童世婷从包里拿出个小蛋糕，盒子上画着只小猫：“这个是草莓的，祝你新年甜甜的。”
唐青青抱着东西，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谢谢你们……”她吸了吸鼻子，“我还以为你们忘了我。”
“怎么会忘！”顾云立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进去，外面冷。”
屋里没开大灯，只有客厅的小灯亮着，茶几上放着两桶没泡的泡面。童世婷赶紧把蛋糕打开，顾云立去厨房找碗倒饺子，叶志明则打开了巧克力盒。
“尝尝这个，”顾云立把饺子递过来，“我妈特意多放了醋，你说你爱吃酸的。”
唐青青咬了口饺子，酸溜溜的汤汁在嘴里散开，眼泪却掉得更凶了，这次是笑着的。窗外突然炸开一大朵烟花，金红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四个少年的脸映得亮亮的。
“新年快乐！”顾云立举起手里的空碗，像举着饮料。
“新年快乐！”唐青青笑着说，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开，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屋里的小暖光。童世婷看着唐青青的笑脸，突然觉得，这个年，因为这场雪夜的探望，变得格外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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