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那份写着“折损八百”的军报，想起了哥哥口中狡诈如狐的阿史那摩诃，想起了冬日里那些在风雪中戍边、啃着冻饼的将士模糊而坚韧的身影……
“父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清澈的眼眸里升起清晰的警惕，“他们……是真心求和吗？”
昭永顺帝的目光落在女儿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担忧和锐利上。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份军报，缓缓递到绥安面前：“安儿，你以为呢？”
绥安接过军报，纸张粗糙，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感。墨字带着异族腔调的措辞，她不能尽识，但“牛羊万头”、“良马千匹”、“求娶宗室女”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线。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消化这冰冷字句背后的含义。
“儿臣……儿臣觉得……”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却又异常清晰，如同破冰而出的溪流，“他们……不是真心。牛羊马匹，于狄戎不过寻常。求娶宗室女，更像是……试探？或是……缓兵之计？”她顿了顿，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锐利光芒，“北境刚遭袭扰，将士血未冷，他们便来求和……太巧了。儿臣以为，和可议，互市亦可谈！但必先令其归还掳掠的边民，赔偿焚毁的粮草，严惩肇事凶徒，并立下血誓，永不再犯！至于求娶宗室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绝无可能！”
一番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却巨大的涟漪。议政殿内，枢密院正使李靖、兵部尚书张崇、礼部尚书王衍几位重臣面面相觑，眼中皆有难以掩饰的惊异之色。这位年仅七岁的小公主，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不容侵犯的锋芒！那稚嫩的声音里蕴含的决断力，远超她的年龄。
枢密院正使李靖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公主殿下所言，不无道理。然北境局势诡谲，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味强硬，恐非上策。老臣以为，可先允其互市之请，以观其行。至于和亲……确需慎重。”他的目光扫过狄戎国书，带着老臣的审慎。
昭永顺帝端坐于龙椅之上，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绥安紧绷的小脸上。那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清澈的眼眸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拿起朱砂笔，饱蘸了浓稠如血的朱砂。
笔尖悬停在狄戎国书上方，如同即将落下的裁决之剑。
殿内空气凝滞，只有暖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终于，笔尖落下！沉稳有力，铁画银钩！
“互市可开，然须依我朝规制，设榷场于云州城外三十里，由兵部派兵监守，严查违禁之物。狄戎过往劫掠商队、焚毁粮道之罪，须以牛羊马匹折价赔偿，并交出首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立血誓，永结盟好，若再犯边，天地共诛！”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金铁交鸣，字字千钧！
笔尖在“求娶宗室女”一行字上停顿，朱砂鲜红欲滴，如同凝固的火焰，也如同无声的雷霆！
“至于求娶宗室女……”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回那行刺目的字句上，“我大晟贵女，非牛羊可易。此事，休要再提！”
朱砂笔尖重重落下！一道凌厉的、不容置疑的鲜红斜杠，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瞬间斩断了那非分之想！
“砰！”
朱砂笔被搁回笔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绥安看着那道刺目的红杠，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混杂着激动、释然和巨大成就感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她的小手在袖中缓缓松开，掌心已是一片湿濡的冰凉，但心头的巨石，却仿佛被父皇手中那支朱砂笔，轻轻一点，便轰然落地！
议政结束，重臣告退。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檀香袅袅和窗外风过新抽嫩芽的细微沙沙声。
绥安依旧坐在锦墩上，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方才的锐气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她看着书案上那份被朱批覆盖的狄戎国书，看着父皇沉稳的侧影。
“安儿，”昭永顺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今日所言，甚好。”
绥安的心猛地一跳，小脸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褪去血色，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茫然。父皇的肯定，如同最沉重的冠冕，骤然加诸她稚嫩的头顶。
“然，”昭永顺帝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舆图上那片辽阔而冰冷的北境，如同鹰隼掠过苍茫雪原，“帝王之道，非止于锐气锋芒。识其奸，更要知其弱；知其强，更要察其变。狄戎求和，其心难测。拒其非分之请，易；审时度势，于荆棘丛中为我大晟谋得喘息之机，难。”他拿起朱砂笔，在云州榷场的位置，轻轻圈了一下，那鲜红的印记如同滴落在雪地上的血珠，“互市，便是荆棘丛中的一线生机。如何把握，如何利用，如何……以利刃藏于锦帛之下，此中分寸，需你日后细细揣摩。”
绥安顺着父皇的指尖，看向舆图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小点。云州榷场……一线生机……荆棘丛中的锦帛……利刃藏于其下……这些词语如同沉重的石块，再次压上她刚刚松懈的心头。她刚刚以为自己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门，却发现门后并非坦途，而是更加幽深曲折、布满陷阱的迷宫。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再次席卷了她。她的小脑袋低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去吧。”昭永顺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今日，你做得很好。”
绥安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对着父皇行了一礼，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御书房。
深春的风带着暖意，卷起新绿的柳絮，拂过安宁宫庭院。绥安没有立刻回寝殿，而是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宫墙西北角那处背风的角落。
那个用废弃宫灯架、破屏风板和旧油毡布搭成的、歪歪扭扭的“暖屋”，依旧伫立在那里。油毡布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边缘有些破损，却依旧固执地守护着那片小小的空间。此刻，暖屋的门帘被掀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当值的内侍或许正在别处忙碌。
绥安静静地站在暖屋前。春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她看着这简陋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油毡布小屋，看着它边缘被风霜侵蚀的痕迹。
她想起了那个在风雪中颤抖、搓着手的小内侍，想起了他挤在暖屋里、捧着热姜汤时脸上满足的笑容；想起了哥哥在风雪中挥舞锤子、肩头落满雪花的身影；想起了父皇朱批上那道鲜红的斜杠；想起了自己那句“绝无可能”的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宣言……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才没让那滚烫的液体滑落。那沉甸甸的疲惫，那冰冷的茫然，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无声伫立的暖屋驱散了！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提醒着她——再幽深的迷宫，再冰冷的荆棘，也挡不住一颗想要点燃灯火的心！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春天气息的暖风。
那懵懂孩童的世界，早已被彻底碾碎。她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帝王之路。前路茫茫，荆棘密布。但此刻，她心中充满了力量。因为她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会记得这个冬日里点燃的第一盏灯火。那灯火虽小，却足以照亮人心，也足以指引她，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走下去。那盏油毡布小屋里的灯火，便是她心中永不熄灭的星辰。
深春的风，裹挟着泥土的芬芳和新芽的清香，温柔地拂过安宁宫庭院里那几株舒展着嫩绿叶片的梧桐。阳光穿过疏朗的枝桠，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投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万物复苏的、令人微醺的气息。然而，这盎然的春意，却未能完全驱散绥安心头那沉甸甸的余寒。
御书房议政殿内，那份被朱砂斜杠斩断的狄戎国书，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她稚嫩的心湖上。父皇那句“审时度势，于荆棘丛中谋喘息之机”的深意，如同沉重的雾霭，笼罩着她。她推开了一扇门，却发现门后并非坦途，而是更加幽深曲折、布满陷阱的迷宫。那份被认可的喜悦，早已被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取代。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御书房，深春的暖风拂面，却带着一丝刺骨的凉意。她没有回寝殿，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宫墙西北角那处背风的角落。
那个用废弃宫灯架、破屏风板和旧油毡布搭成的、歪歪扭扭的“暖屋”，依旧伫立在那里。油毡布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边缘有些破损，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簌簌声。此刻，暖屋的门帘被掀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炭盆，残留着些许灰烬的余温。
绥安静静地站在暖屋前。阳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映照出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她看着这简陋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油毡布小屋，看着它边缘被风霜侵蚀的痕迹，看着空荡荡的内部。
她想起了那个在风雪中颤抖、搓着手的小内侍，想起了他挤在暖屋里、捧着热姜汤时脸上满足的笑容；想起了哥哥在风雪中挥舞锤子、肩头落满雪花的身影；想起了父皇朱批上那道鲜红的斜杠；想起了自己那句“绝无可能”的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宣言……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那沉甸甸的疲惫，那冰冷的茫然，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无声伫立的暖屋点燃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才没让那滚烫的液体滑落。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暖风。那懵懂孩童的世界，早已被彻底碾碎。她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帝王之路。前路茫茫，荆棘密布。但此刻，这空荡荡的暖屋，却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无声的灯塔，穿透了她心头的迷雾。
她转过身，脚步不再虚浮，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走向安宁宫寝殿。
寝殿内，暖意融融。苏楚歆正坐在窗边绣架前，针线在锦缎上穿梭，绣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玉兰。看到女儿回来，她放下针线，眼中带着温柔的关切：“安儿回来了？脸色怎么还是这么白？快过来喝碗热汤。”
绥安没有立刻过去。她走到矮几前，拿起炭笔，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她没有画宏伟的堤坝，也没有画复杂的榷场。她的小手握着炭笔，目光沉静，笔尖落下。
她画了一个歪斜的三角形骨架，那是废弃的宫灯架。
她画了几块竖着的板子，那是破损的屏风板。
她画了几条波浪线，那是覆盖的旧油毡布。
她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跳跃着几簇火焰。
最后，她在“小屋”里，画了几个挤在一起的小人。小人脸上，不再是弯弯的笑弧，而是简单的、向上的线条——那是嘴角扬起的弧度。
线条依旧稚嫩，甚至有些歪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力量感。
“母后，”绥安放下炭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坚定，“绥安画的……不是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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