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月还未完全落下，日轮刚显露出一角的时辰莫生祭醒了。她侧过头看了眼日晷，距侍女来喊起的时间也没剩多久。适才做了个迷糊的梦，她似乎见到了个很重要的人。醒来后心神不宁，莫生祭感到自己的心像是悬在空中一般。
窗外金子似的阳光顺着围墙一点点涌了上来，鱼肚白色的云层隐约撒下金幕。
日出了。
她想了一会自己起身，赤足走到窗边。女眷的院子都在府里的最深处，她的位置很好，看出去就是湖心亭。一条平时在喂得锦鲤刚好一跃而起，带起的水珠在晨曦的阳光下晶莹剔透。
围墙上有一个黑影，金色的光线落在黑影上散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莫生祭不受控制地紧紧盯着那个黑影，仿佛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准备来喊起的侍女见她站在窗边吓了一跳，急忙拿上披风将她裹起来。“郡主您怎么站在窗边？”“醒来就喊我们啊。”“身子都凉透了，您在窗边站了多久？”
两个侍女手忙脚乱地用热水替她擦拭脸和脚丫。莫生祭这才惊觉她看了很久，她呆滞地指着窗外，“那里有人。”
“什么？”侍女顺着她指得方向看去，庭院一如既往的安静，什么也没有。“哪有人？”
“那是瑞……”她说着突然惊醒过来，茫然地左右看了看问：“我怎么起来了？”
“奴才想问您呢。马上要祭祖了，您可不能在这时候生病。”
莫生祭一点记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了。侍女抬了一桶热水，让她泡了一会等寒气都散去了才伺候她洗漱出去用餐。
拜二百年前的断天灾厄所赐，现今帝族人员稀少。父亲淳王是帝君一母同胞的兄弟，官至司马。家中只有三个孩子，两位兄长都大她十多岁。她从小被精心抚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不知从何时起她时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有一个男人。每次做完梦醒来总会觉得心中有个巨大的缺口。这个男人在梦中陪伴他长大，样子却逐渐模糊。学会绘画后她总会在梦到他的早上将记忆中的人绘出来。画像已攒了几箱子，样子却每张都有区别。
祭祖前需要斋戒，不能用荤食。这几日餐食朴素的可怜，莫生祭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对她来说是有些难熬了。
过了早餐淳王突然寻了她过去。平时这个点父亲早就出门公务，今日居然还在府中。莫生祭左思右想也没觉着最近闯了什么祸，一边跟着走一边还有些紧张。淳王要安排祭祖出行，近几日都很忙。他埋在书桌前头也没抬，听到女儿来了说：“还记得前几年见过的长公主女儿吗？”
那可不是个容易被遗忘的女孩，莫生祭点头应道：“嗯，辰幽公主。”
“宫里来信说出发前希望你能进宫去陪陪她。”
“我？”莫生祭愣了一下。帝后膝下虽没有公主，但其他宫中还是有两位的，怎么也轮不上她。
“她虽比你年长一些但脾气大，跟其他几位处不来。”淳王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才抬起头来。“虽尚未公布，但她应是会许给倾煜。”
公王世子娶长公主女，这是帝族联姻。
现帝族人数稀少，没有宗长，还活着的长辈不过只有帝君、淳王和西英长公主罢了，完全没有族内联姻的必要。
莫生祭不高兴，但嘴上还是应承着。“是。”
淳王没有发现女儿心态上的变化，“准备一下就去吧。”
没多久宫中就来了人。来的是帝君身边的侍从长凌允息和帝后的一等女官凌允皋，足以见得君后对次会面的重视。
长公主女蓝双焱自七年前蓝天案后被接到帝后宫中抚养，当年便破例封从一品公主，同时得封号辰幽。很难想象这样得宠的公主是如何能跟宫中其他公主处不来。
没多久莫生祭就见到了理由。
原是应由凌允皋带她进后宫，但不知为何直到进了宫门凌允息依然跟着。这一路上除了固定岗哨外人极少，连宫女都没怎么见着。
凌允皋皱着眉头加快步伐。莫生祭跟得有些累，但她冥冥之中感觉马上能看到有趣的事。
“住嘴！”
果然刚到花园门口就听得一声响亮的呵斥，这声音中带着的怒意莫生祭隔着墙都能听出来。凌允皋一愣转身抱起莫生祭。
“郡主，失礼。”
莫生祭连忙点头，凑热闹的心在脸上都露出来了。“走走。”
“掌嘴！给我掌嘴！”喊声越来越响，莫生祭甚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气极猝死。
“嘴里说着掌嘴你连自己动手都不会吗？不如焱儿来教您。”
凌允息脸色一变一跃而出，但他依然慢了。没多久哭声响起。相较于之前的怒呵来说哭声小了很多，像是憋着不敢哭但又忍不住发出的抽泣。
“侍从长大人。”那人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帝君来了吗？”
姗姗来迟的凌允皋急忙将莫生祭放下后欠身行礼。“奴凌允皋见过公主烁、公主煌。公主贵安。”
莫生祭也低头行礼，一边悄悄环顾现场。她只在典礼上见过二公主烁，此时她站得有些远，用扇子半遮着脸瞧着也不上前去阻止。刚刚怒呵的想必是这位现在正流着泪抱头痛哭的四公主煌。一旁凌允息怀中有一名穿着不符合盛夏季节衣袍的女孩。她衣着华丽，袍子上的花样都是银线串着宝石，头上还戴着一条绣着辟邪纹样的皮草抹额，灰白色的头发不同于同龄人那般披着而是整齐的盘起来，几只步摇正在轻微晃动。她脸上没有血色，连唇色都淡得出奇，却有双璀璨如星光的金色眼眸。
她小小的身躯几乎只有凌云息一半那么宽，正直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公主煌，眼中满是笑意。“快夹着尾巴回去找母亲，晚了这点细口子可就瞧不见了。”
“你！”公主煌捂着脸指着她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气急了狠狠跺了两下脚愤然离去。
这时蓝双焱又看向一旁没出过声的公主烁。“你在等什么？”
公主烁事不关己，姿态优雅地喝了口茶，“看殿下教训人。”
凌允息的身后有一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宫女，看服制应是外围的三等宫女。蓝双焱看见了莫生祭便先不管他们招手示意凌允皋过去，“她就是帝后说得？”
“是，淳王府郡主。”
莫生祭跟着上前，身子欠下去行礼。“公主殿下贵安。”
“原来就是你。“蓝双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打量了一会才接着说：“帝后说了你的事。郡主同几年前相比长开了不少。”
这话不像是大她两岁人的语气，倒像是长辈见小辈。“毕竟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了。”
“两年了？这么快。”蓝双焱叹息一声，“焱儿竟是有两年未回家了。”
莫生祭不敢说话。这位公主在帝都贵女圈虽然算不上出名但在外头是赫赫有名的天宗上司。莫檀轩说过，能当上上司的都是怪物，更何况是她这个年纪。
好在蓝双焱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吃糕点吗？焱儿还得再晒会太阳。”
炎炎夏日正午时分的阳光，莫生祭只站了这么会已经满头大汗了，她看了眼这个病恹恹的公主轻轻回道：“谢公主。”
“这几日斋戒想必吃得都不好，这是特意做的符合祖制的。先跟凌允皋过去那边树下。焱儿将这边处理了。”
莫生祭看看那边的树荫下摆着餐点，又看看一旁的公主烁想了想往旁边退了一步。“不着急。”
蓝双焱倒也没坚持，她让凌允息背过身问那名侍女。“你叫什么？”
“司天监侍女汝昂。”
居然不是后宫的人。莫生祭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司天监入后宫只有一种可能，定是后宫娘娘求卦。
“即日起调离司天监，一月内至奉天台报道。”
凌允皋刚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汝昂回道：“奴身份卑贱，不配入十司。”
确实如此，能进入十司的只有帝族和少数被神选中的人。普通人只能在十司对外的机构拜神请愿。
这话不知哪里惹得蓝双焱一声冷笑。“我们眼中皆为世人。”她指向天，“这世上只有受神祝福的神使和听不见神谕的世人，不存在第三种人。焱儿是奉天台上司，你要质疑神谕之子的话吗。”
莫生祭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她拥有祝福却从未听到过神谕。同为神使并在天宗担任祭司的二兄莫檀轩很羡慕她这点。
蓝双焱说着突然皱起眉头不耐烦地一甩袖子，“太吵了，你下去吧。”
虽然因为夏季炎热的关系四周蝉声不断但莫生祭觉得还远称不上吵闹，她狐疑地看了眼这个少女觉得她有哪里不对劲。
这期间公主烁始终一声不吭，凌允息也未将蓝双焱放下。蓝双焱似乎觉得真的很吵，她用双手捂住耳朵，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公主服制本就宽大，她像是个胎儿一般缩在华美的绸缎中。
凌允皋见状将她抱得深了些，“不如用点茶？”
蓝双焱没说话，凌允息直接走到了树下。这时莫生祭发现这里搭着个小桌并摆有茶具。炉子显然是见她们过来刚点上的，水还没烧开。凌允息将蓝双焱放到茶具后明显加高的位置上，并退后了几步立在她身后。
“喝什么茶？”她看上去比刚刚好了一些，虽然皱着眉头但显然没有刚刚的烦躁，双手放在膝盖上侧过头查看一旁的茶叶品类。
“什么？”
蓝双焱换了个说法。“香片？”
“好，不挑食。”
“好习惯。”蓝双焱用热水过了茶杯，“焱儿挑食得厉害。”
她泡起茶来非常专业，甚至用茶沫耍了个简单的茶戏。莫生祭第一次见茶戏，也不怕烫凑上去看。蓝双焱见她喜欢就又点了个飞鸟过江。
莫生祭觉着她不似外间传得那样娇纵，只是脾气有些阴晴不定。她们闲聊了几句刚吃了一块榛子酥外头传来了唱驾声。
“贵妃娘娘到！”
四夫人中的贵妃是大公子熠同四公主煌的母亲，也是后宫中最为受宠的妃子。
公主煌居然真的回去喊母亲来找场子了，莫生祭目瞪口呆。
一旁的公主烁很快行了礼。蓝双焱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用茶则反手轻点茶盏。“贵妃娘娘今日倒是得空。”
莫生祭紧跟着一起起身行礼。
贵妃的注意力只在蓝双焱身上，看都没看她俩。“辰幽公主今日好雅兴，在园中煮茶？”
“焱儿遵医嘱需多晒太阳，帝后给收了块地方出来。”
“也不是人人都承得起此隆恩的。”
蓝双焱煮茶的手一顿，她放下茶具一手撑脸瞅着贵妃。她本就脸色苍白，这会面无表情，盯得人直发毛。过了会她突然一摊手，“娘娘坐。”
“我与您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事是煌的错。还请殿下原谅。”
莫生祭目瞪口呆。她竟是特意来道歉的，一个宠妃的姿态竟放得如此之低。
“焱儿刚刚说了，坐。”
贵妃还没来得及拒绝凌允息上前一步道：“娘娘请坐。”
他是帝君身边的侍从长，代表的就是帝君本人。贵妃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娘娘别担心，焱儿也不准备给您喝茶。只是再过一会便是放学点，您应是许久没见大公子，不如一起等一等。”
贵妃的脸瞬间白了，她刚准备开口蓝双焱头也不抬得打断，“神谕说请贵妃坐。”
场面一时极为尴尬。莫生祭有些坐立不安，刚开始的兴奋也消失殆尽。
“您看，焱儿是名神谕之子。诚然焱儿可能在说谎，但又有谁能证实？既为神谕，自当天理。如娘娘所知焱儿从前一直待在天宗中最近才回宫里来，所以您误会了焱儿的靠山。”她说着伸手指向天，“那才是焱儿依仗。”她说这话时不带表情，语气平稳，傲慢之意却溢于言表。“焱儿是天宗上司，遵从天窗的意志。因此，您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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