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战骑士劳伦斯的赎罪之旅

竖头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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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奈落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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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仙于游历灵州,闻太子之薨,怒甚。隔日,领尽忠营三千人入京,临紫薇宫外,帝称病不现,军士无敢入者,辰自持剑入殿,欲奉召杀贼,诸臣惶恐,诬宣君命罪恶以求自免。辰怒曰:“至今未知圣躬安否,况疏冗乎!傥群臣不顾君上,其罪当诛;尔等为臣不恤民,为父不恤子,于义安在!于理安在!”遂杀安寅巡抚刘振钦,天恒司总镇楚白等十佞,余者气塞而莫敢言。

……

义军陷蕴阳,杀平原公白山青、阜同刺史刘廉,其家眷皆头悬于市,其中亦有老弱及妇女。东川之民皆拍手称快,欢呼踊跃。于是义军列兵械于庭,使之各试所能,察其勇怯而进退之,得选兵五千人。农户数万人争操白棓,箪食壶浆以助其势,呼声震野。李桓其友多为盗久,几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门,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见贫者,往往施与之。朝廷前后所发诸军,遇义军皆迎降,无一人战者。

春,五月,龙帝驾崩昊京,葬于徵陵,庙号闵仁,其三子即位,于怀安称足疾,欲告老还乡,扶杖入朝,见帝不拜亦不言,帝怒,患之不臣,欲更命相,宣柳、于氏党臣不得入朝,封太常卿卢文陶尚书左丞,代行丞相之权。秋,七月,立太子妃田氏为皇后,遗腹子为太子,驳者百二十人,皆为柳、于二党,帝下诏暴其罪,擢发莫数,罄竹难书,命金龙卫执诏而杀之,枭首朝门,并其三族皆伏诛,一时血流漂杵,观者无不骇极。

滁王下泰清二年,立才人曹氏为淑妃,刘氏为良妃,二女皆士族,美而恃宠,性孝,尊礼族人,厚加赐与,授以重任。朔州节度使刘茂林为政有威信,民爱之,兴屯田以省漕运,帝慰之;云州节度使曹琪贪暴,遣私兵焚掠州城,灭季家满门,敛犒军钱百万缗,瘗于一坎,而取其货,自称留后,表称军乱…帝知其故而不得已,罢其节度使,停官禁足,月余,敕旨曰:“且仍旧”,大赦。

白虎卫上将军季伯啸,常戍西边,闻族中变故,未请旨发兵东走,欲自诉于朝廷,至上燕,由是其将士骄横,作乱于郊,突门入城,剽掠于市。剑仙引尽忠营平乱,斩首千馀级。啸走,使边军家奴二万逆之,会久雨,食尽,五月,剑仙绝其粮道,遣兵出击,再破之,俘斩以万计。啸且死,呼曰:“曹琪首恶,天子犹赦之;我辈冤屈,何罪乎!”帝虽知其党羽未除,掩而不问,杀之。八月,刺史举楚王骄恣,穷奢如故,灾年作天星府,极栋宇之盛;户牖栏槛皆饰以金玉,涂壁用丹砂数十万斤;地衣,春夏用角簟,秋冬用木绵,日日与子弟僚属游宴其间,酒酣偶有狂言,属僭越不臣之疑。帝怒,连叱之,遣无心奴捉拿下狱。修罗宫用刑惨酷,有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之法;或聚毒蛇水中,以罪人投之…至昊京,楚王状若疯魔,先言诸州官贩盐岁收缗钱百七十万尽入世家之手,再曝其族中荒淫无度,尝夜宴,捉总角美姿容男童,剖其肠,观其殇,弄其阳锋以下酒…帝怒甚,即命凌迟,令各家主赴刑场观之。牵连世家皆惧,献民马千馀匹,粮四十万石以补之,诸扈公欺民者许自首改正,振云州饥。冬十月,再振辰西饥,令各边修举荒政,上下莫敢不从,再无一臣谏之,更无一吏违之。

次年春,四月,令北征,世家皆倾财宝,调苏、松、常、扬、杭、瑞、安七省米麦漕粮二百余万石,专司讨贼。

——神丹帝国通史的部分记录

“欸,你这后生,怎就饿昏头了,要吃那发馊的黏豆子?”一个大汉蹲在少年旁边,把那满脸的胡茬蹭了上去,几乎要塞到少年碗里。

少年疑惑地眨眨眼,没有言语,只是往边上挪了挪,背着那大汉,抓起一撮纳豆,就着梅子饭团又继续吃了起来。

“嘿,你这小哑巴,咋就听不懂好赖话?咱健锐营好歹是上燕老三营,还能差下你一口好饭?”大汉急吼吼地站起来,甩了甩搭在脖子上的布巾,一巴掌将少年手中的纳豆给打落在地。

“喂喂,老王,别鬼嚎了,那后生是尼朋来的,人家不是哑巴,就是单纯听不懂你在说啥。”

“就是就是,你这虎惺惺的谁不害怕?他大老远跑来挺不容易,吃口家乡饭,还让你给搅合了。”

“啥?”大汉怔了一下,瞅着少年不紧不慢地捡起纳豆,吃得香甜,脸上更挂不住了。“我这不是…着急嘛,都是一个营的弟兄,是要一起跟鞑子拼命的。看这小子瘦瘦小小的,我就担心…”

“你还知道是一个营,要一起拼命啊?”不远处一个穿玄色札甲的军官冲这边喊道:“赶紧道歉,不然扣你饷银了。”

“别别别,我娘可就指着这几个钱养老呢。”大汉晃悠着挠挠头,然后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几块黑红色的肉脯,就往少年怀里塞。“那个啥,老弟啊,不好意思,这事是老哥我不对。我看你一直不说话,吃的还是…对了,我叫王雷,祖上是安林人,不过现在是昊京人。来来来,尝尝这个,我家在城东开了肉铺,腌肉的手艺都是老娘家传的,连带香料也是印地来的上品,香滴很哩。”

少年抬头瞧了瞧大汉,从头到脚给他重新打量了一遍,便再次低下头,继续小口吃起了他的饭团。

“德川…三郎,请…多多指教。”

眼见少年无意收下自己的宝贝,大汉正要继续拉扯,便听见远方有号声传来,顿时营地里所有士兵都丢下了饭碗,开始收拾军备。“娘的,饭都不让吃?”汉子自言自语,手中整备甲胄的动作却一点不慢。根据上边的命令,从出麒麟关开始,不论吃喝拉撒都必须全副武装,注意行军阵列,小心敌袭。毕竟此前鞑子连战连胜,甚至还夜袭前锋营,重创了久负盛名的铁人军。面对如此劲敌,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王雷所在的健锐营处于中军,军队的指挥和辎重都在此处,因此大家更是不敢有丝毫马虎。前军所在便是五里之外,可在这鸟不拉屎的荒滩上,除了身边的袍泽,放眼望去就只有光秃秃的土丘了。王雷和多数健锐营的士卒都是昊京人,生养的地方满目生机繁华,从没见过这等光景。而德川生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神丹帝国北疆的模样更是仅出现在老人口中的故事传说里。在到此地前,他就像个乡巴佬一样哇哇大叫——苍龙山就像直插云霄的玉剑,昊京是金沙铸成的神殿…而现在,最初的新奇都被无穷无尽的行军消磨殆尽。德川现在只感觉一路上吸入的沙土都涌进了心脏,灌入四肢,压得他连喘气都费劲。

士卒们各就各位,严阵以待,等候进一步命令。尘埃下沉,四下无声,所有人都紧盯着大营外的风吹草动。德川抱着锃亮的薙刀,眯着眼望向明晃晃的日光,感到一阵恍惚。一时间,他竟思考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的荒凉地方。唉,早该明白的,生在贵族之家,终归是不能安稳度日。不过,想来神丹人也没理由再找德川家的麻烦了,如此说来,自己会被送到哪里,去做什么,也就都无所谓了。

“小心敌袭,弟兄们把头埋低!”耳边的嘈杂变得无比急切,德川下意识也将脖子缩起来,躲在了盾墙后。等他从恍惚中醒来,才发现鞑子已经撤退了,除了远处的滚动烟尘和盾墙上的稀疏箭羽外,再没什么能证明敌人曾经来过。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掉以轻心。兀鲁思大汗的鹰骑手刀马俱精,射术更是骇人听闻。他们最擅长利用高速移动和弓箭射击对敌人进行持续骚扰,与神丹帝国的骑兵相比,鹰骑手舍弃了厚重的盔甲,换取了极高的机动性和灵活性,这使得他们在战场上能以非常刁钻的角度快速切入并撤离。由于神丹帝国的马场较少,又罕有血统优良的战马,导致“骑兵”这个概念在神丹人心中只能是重甲护身,手持长槊的陷阵壮士形象。没有哪个将军舍得让这些攻防素质极强却数量稀少的破阵重锤去追赶机动性远超他们的敌人,所以,步兵团们只能靠固阵忍耐着鹰骑手的骚扰,并祈祷着尽快找到敌人的主力部队,好一劳永逸结束这旷日持久的折磨。

这并不是健锐营第一次被骚扰了,已经快养成肌肉记忆的士兵们在听到警报解除的号声后纷纷放松下来,骂骂咧咧地去收拾辎重。饭是不可能继续吃了,如果现在不拔营,到夜里摸清地形和营地布置的鞑子必然会再次发起偷袭,那时再想走就没这么容易了。

黄昏时,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过一个隘口,结束了今天的行军。德川终于能看见关外的景色,那是一片荒芜的瀚海,无边无际的沙土腾起热浪,泛着明晃晃的日光,期间点缀着干枯卷曲的枯树和竭尽龟裂的河床。这里似乎有过耕地,也似乎有过人家,只是破败的屋舍和散落的农具非但没留下一点人气,反而把此地衬托得更加荒凉。

“别看了,关外到处都是这惨淡景象,以后你就知道了。”王雷慢悠悠地嚼着肉脯坐在了德川身旁,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便喋喋不休地说道:“可多着哩,多着哩…在荆楚,想出人头地无非就两条路——要么念书写诗中举,要么到边塞杀人建功。我是读不了书,只能来这博一博。哑巴,你是因为啥来的?”

德川没说话,因为方才王雷顺手往他嘴里塞了块肉脯,他正嚼得起劲。

“唔,唔嘛意…”

“啥玩意,哪有蚂蚁?”

“求头麻袋…”德川咽下肉脯,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念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呦呵,你还读过我们的诗?”王雷顿时来了兴致,搜肠刮肚一番回道:“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可惜德川是真没听懂。这两句诗也是他听圣人学院里的读书声记住的,虽然他并不是很懂诗词的含义。

王雷也没真指望这哑巴能跟他聊什么。

相比昊京,这里的条件自然是艰苦的,尤其对于神经高度紧张的将士来说,有谁会不想家呢?但大家都知道太平盛世对于将军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无仗可打便是无功能邀,无功便没银子。本来帝国的兵都是朝廷征的,养兵花的也是朝廷的钱,可自从于怀安提出了征兵改募兵的方案得到一致赞同后,将军们就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兵员和军饷的问题了。

说起来,这方案大家都认可也是有原因的。户部看着明显充实的内务府乐得合不拢嘴,世家大族看着将军们为寻求粮饷支持而无法抬起的头笑弯了腰,龙帝和他的朝臣们也非常开心——除去财政压力的明显缓解外,便是自己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巩固——出将入相的难度被大大提高,这变相地让他们的屁股坐得更稳了,因为新涌现的那批将领在朝中没有根基背景,想平步青云便只能咬牙切齿地陪笑,否则便养不起兵,连上战场博命积累战功的机会都不会有。

“一将功成万骨枯”,功勋的背后都是一条条血淋淋的生命,自古如此。

“对了,你既然来了荆楚,没尝尝红焖羊肉?”

德川摇了摇头。在他的故乡,很多财力雄厚的地主想吃顿猪肉都得犹豫许久,更别说珍贵无比的羊肉了。

“就知道你没那口福,能把那馊豆子当美味的地方咋能…”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王雷赶忙改口:“等打完仗,回去我请你吃一顿。我跟你讲啊,那红焖羊肉,不能光吃肉喝汤,必须得配两个月牙馍馍——一个脆馍夹肉,另一个软馍泡汤…对,还有大蒜,得挑那紫皮的才够劲,沾上油泼辣子,一口肉两口蒜,只有这样,才能吃到肉烂汤清,肥而不腻,香醇可口,满嘴流油。啧啧,那滋味,神仙来了也淌口水。”

德川听不太懂,但也大概清楚汉子在讲食物。其实王雷原本也不知道吃个红焖羊肉还有那么多讲究,这都是老兵们告诉他的。那些老兵做事老练,但都颇为圆滑,对于上面的命令他们从不按规律执行,却总能以各种刁钻诡异的手段完成。彼时尚是新兵的王雷曾试着和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收效甚微,一番说教过后,他们总是拉着他喝酒吃肉,并传授他怎么吃喝嫖赌。

那时他和德川差不多大,觉得自己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当了兵,不说要开疆扩土建功立业,也算是为国镇守一方,理应一丝不苟。后来他发现越是老资历,越是打起仗不怕死的兵,就似乎越是没有这样的气质和决心。

-娃,嫩讲的道理俺们都懂,但俺们不像嫩,家住昊京城,胸中有大志,最不济把肉铺一卖,好赖能捐出个百户,温饱不愁。嫩有前途,保不准以后能做大官,俺们不中咧,只求能攒点功勋,活着回家。

言犹在耳,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那一战后很多人都不在了。有些人缺胳膊断腿,领了几两碎银子回家种田;有些人躺在战场上,成了孤魂野鬼。很多人的名字王雷已经记不清了,但红焖羊肉的吃法,驴肉焖子的做法,还有如何只花一两银子在青楼敞开了耍的法子,他还牢牢记得。

德川不知道大汉在想什么,他的笑容发自内心。肉脯确实回味无穷,王雷的保证他也听懂了一半。而且据说因为这几天被连续骚扰,大军士气低迷的缘故,今天晚上除了固定的食物配给外,每人还能再领半碗杂碎汤。

这世上应该没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午饭时插嘴的军官也在附近,他找了块相对平整的沙地躺着,正对冉冉升起的新月打着哈欠。很明显他对晚饭心不在焉,也许是因为到了他那个层次,口腹之事已经无法再让人提起多大兴趣了吧。如果不去看他脏兮兮的披风、满脸的污泥以及打哈欠时露出的满口黄牙,他的姿态和躺在花魁怀里醉生梦死的纨绔少爷没什么区别。

与他们在这座营地同一片的,还有几个闷葫芦,其中有一对兄弟最扎眼:哥哥又高又瘦,弟弟又矮又壮,他们的神态完全符合文官老爷对一名士兵的想象。他们磨刀的时候弓着背,眼睛不看刀,而是透过木栅和拒马,穿越荒原、枯树与尸体,死死盯着远方。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偶尔能看见一闪而过的小黑点,那可能是鞑子的斥候,也可能是寻觅猎物的野狼或狐狸,谁知道呢,反正敌人要来号肯定会响。任谁也想不到,半年前,这两兄弟还是敲着折扇在河边吟诗作赋的书院学子。

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德川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能吃饱,有事做,这就是所谓的好日子了。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嘞,今儿的好东西可多咧,”此刻一个辎重营的士兵抱着个大布袋,像老泥鳅一般在人群中穿梭,片刻后便来到了德川他们面前。

布袋里的好东西还真不少,肉干、鸡蛋、发糕、蜜枣、沙棘,甚至还有半块茶饼。德川咽了咽口水,正有些心动,却瞥见那人腰间鼓囊囊沉甸甸的钱袋,显然这些奢侈品并不便宜。

“等等,”王雷叫住那人问道:“有酒没?”

“可别胡说八道,谁不知道我刘五是正经…”那人看看王雷,明显一怔,“是你个怂球啊。有的有的,十两银子,便宜你了。”

“去去去,这东西明显来路不正。都也不是第一次做买卖了,爷爷懒得废话,说个实诚价。”

“八两,算我吃点亏。”

“二两,能卖就卖。”

“成,但酒我得喝一半。”

王雷按按手,示意对方坐下。刘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王雷身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酒瓶。“你猜猜这酒是哪来的?”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并非是要故弄玄虚营造什么气氛,而是军营里禁止饮酒。

起码是明面上禁止饮酒。

“哪来的?”谈成买卖的王雷很给面子地接话。

“就是那个大嗓门的黑炭头,点背,躲在那么大的盾牌后还能被射中眼睛,当时就不行了。可怜呦,估摸着这瓶酒他也藏好久了,就这么便宜我了,哈哈哈…”

王雷突然闷闷地说:“别说了,这小哑巴才刚来没几天。”

刘五嘿嘿一笑,并不在乎王雷突然的冷淡,反而转向德川,语调轻快地说:“紧张啥嘛后生,下一个死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就是个顺序的事,怕啥嘛。打一出征我就晓得,来这荒滩滩上就有得受了。大家都要遭殃,那不就更该互相帮助,那黑炭头身上的其他东西,我会把它们带回去,交给他的婆娘,所以我收点好处,也是理所应当嘛…”

德川大概听懂了,他愣愣地点了点头,木讷的内心却有一个小小的反对声音:不该是这样的,这人就像只偷油吃的大黑耗子。

“你这种瓜娃,我见得多咯。”刘五好像并不懂什么同情和怜悯,继续说道:“要是你哪天要断气了,我也一定会把你的遗物收好带回去的。”

不远处忍无可忍的军官终于支起脑袋,用特有的方言口音呵斥:“你个龟孙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于是这场无聊的对话同之前无数次类似的情况一样,归于沉默了。军官感到无比烦躁,既是因为他们苍蝇似的对话,也是因为这场看不到头的战争。

“敌袭,有敌袭!”是闷葫芦似的两兄弟在叫,很难想象他们的嗓音竟是如此嘶哑。

“瞎吼啥,号都没响,咋就…”军官往远处瞟了一眼,瞬间起身,“吹号,迎敌!”

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方才还一盘散沙的士卒们这就挺身结阵,屹立于营地外,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这也是常有的事,鞑子非常狡猾,有时他们会从前军的视野盲区中发起突袭,一击即走;也有时他们会佯攻中军,主攻前军…总之,他们神出鬼没,从不与大军正面交锋。

“喂,哑巴,别分神。”王雷拍了德川一把。

没过太久,风沙渐起,不知从何时起,地平线之下的阳光已经被滚动烟尘所笼盖。三百步,两百步,敌人从荒丘上冲锋而来,越来越近。德川眯起眼睛就能彻底看清敌人的面目——那是一群蒙着面的枪骑兵,人数不过几百人,他们穿着统一的镶铁皮甲,腰间装备着两柄长刀。

“别怕,他们不敢冲阵!”

王雷冷哼一声,扶正了手中大盾。这帮鞑子打又不敢打,除了放几箭回去交差外,还能干点啥?

一百步,五十步,敌人已经逼近,枪林已经架起,盾墙严阵以待。不太对劲,以往鞑子会在百步外开始试探,如果军阵中没有强弓劲弩再前压骚扰。王雷已经能够想象箭雨钉在大盾上让手臂一阵酥麻的感觉,想象敌人大声咒骂,并竭力避开枪林,把箭射完后悻悻离去的景象。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伙骑兵就在十几步的地方勒住马头,做了个急转。接着,透过盾墙的缝隙,王雷就看见无数被点燃的骑枪被当作掷矛飞了过来。他口中暗骂无胆鼠辈,腰身发力,想顶住那些飞矛。不料那飞矛重得难以想象,正当他惊异于矛头的份量时,那矛突然炸开。

连绵爆炸震耳欲聋,炸得盾墙东倒西歪。王雷踉跄着差点倒下,好在德川顶在了他的身后。“娘的…”他一边骂着,一边晃着轰鸣的脑袋,余光瞥见自己的甲胄下渗出了不少鲜血,像是哪里被炸开的碎片所刺伤。方才一击脱离的鞑子骑兵此时已拔出双刀突入人群,霎时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德川大吼大叫着,也不管其他人怎样,扬起薙刀便是一阵乱舞,王雷想叫住他,提起大盾护在他身前,却感觉天旋地转,有力使不出。

这种情况下,他已是自身难保。

“怂球,看侧边…”

一把长刀结束了刘五的徒劳,他倒下,被人群和马蹄踩得面目全非,连带他的一大兜宝贝和钱袋,也被踏进了厚厚的暗红泥浆下。

王雷虽然听见了警告,但他还没从爆炸中缓过来,只能下意识抬起大盾一挡。长刀划过,砍在了盾上,但他也被巨大的动能给带倒在地。“狗日的鞑子呦…”他呲牙咧嘴地将盾覆在胸前,往刘五倒下的方向爬了爬。这龟孙收了钱还没把酒留下呢,况且…他也真的把战友的遗物给收集到了一起,总得有人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吧。

在德川的故乡,薙刀一般是女子所用的武器,但德川知道自己没得选——十文字枪太重了,太刀不适合在大规模着甲的战场上使用…薙刀很好,可劈砍可突刺,苦练多年还是有成果的,即使德川已经被吓懵,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他还是抵挡了一阵子,甚至成功斩马两次。别慌,稳住,控制呼吸节奏,神山流刀法很适合在乱军中格杀,但前提是…心如止水,对,必须静下心来,思考每一次劈砍的…

刀柄断了,德川被马撞得摔出去老远。

鞑子已经冲进了中军大营。

“尽忠营听令,放!”

这是王雷从未听过的号令,就连发令者的腔调都让他感到陌生。一声令下,一排黑色的小剑从王雷头上飞过,带出阵阵惨嚎。黑色小剑如活物般在半空中游曳,在敌兵冲锋的路上横冲直撞,发出饱饮鲜血的满足嗡鸣。或倒地,或惊起,那些蒙面骑兵顿时乱作一团,纷纷退去。

“健锐营散开,飞火营,放!”

健锐营的残兵们退开后,营地中心的阵地枪炮齐鸣,火树银花般的璀璨景象令人目不暇接,漫天火雨流星覆盖了整片天空,那些逃窜的敌人骇得肝胆俱裂,纷纷应声倒下,仅有寥寥几人得以逃脱。王雷看得目瞪口呆,这景象与仙术无异。

……

“忍着点啊,哪个男子汉身上没块疤,去了青楼这也是你炫耀的资本。”赤裸着上身的王雷突然伸手一摁,将一条涂上药膏的干净布条快速缠在了德川的伤处。已经奄奄一息的德川顿时疼得大叫起来,他奋力挣扎,只感觉眼前发黑,就在他感觉快要被闷死的时候,王雷松开了手,而后喜笑颜开地嘬了口酒。

“嘿嘿,完事了。这样咱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去后面养着了。”王雷慢慢拾掇着刘五的遗产,一边自言自语道:“佛祖保佑,我回去一定给您老磕头上香。娘的,鞑子咋也用开炮仗了,真他娘的邪门。好在那‘一窝蜂’没哑火,也不枉兄弟们费这么大劲把那些铅盒子运过来了。”看德川哼哼唧唧半天不说话,王雷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保家卫国、升官发财,我咋就信了这种鬼话?也别琢磨着怎么发财了,能活着回去才是最要紧的,你说对不,哑巴?”

因失血和脱力而虚弱无比的德川根本听不清王雷在说什么,他只感觉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为了发泄恐惧,也为了代替哭泣,他唱起了故乡的小曲。

“撒库拉,撒库拉…”

一瞬间,中军营地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是一首有些阴郁的小调,旋律简洁,在这荒凉的孤月下颇有几分凄美的诗意。歌词应该不难猜,因为每个人都想起了熟悉的家乡小路,还有路尽头的家与家人。

王雷想到了自己儿时的顽皮。

闷葫芦兄弟仿佛看见了书院,因学子们的离去而渐渐荒芜。

就连军官也舔舔嘴,怀念了一下倚在床边,眸中柔情似水的婆娘。

“安静,别唱了。”随着另外一位军官的低喝,歌声戛然而止。一紧张就手抖的德川赶忙紧闭上嘴,紧紧搂住半截薙刀背过身去。王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神丹的男人只会用这种姿势搂自己的婆娘。于是他十分理解地拍拍德川的肩膀,“别紧张,他就是没睡好觉。刚才你哼哼的是啥。还挺好听的。”

德川默不作声,把身子蜷成一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眼不见耳不闻。

“杀裤辣,撒苦腊…是不是这么唱?”王雷试着嚎了两嗓,这实在是一首很容易学的小曲。

“差不多行了,省点力气吧。”军官没追加更严厉的措辞,考虑到大家士气不高,他也确实很累,所以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这首充满异域风情的小曲很快就传遍了健锐营,又被健锐营在中军里传播开来。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两个多月,偶尔的袭扰成了乏味行军的调味剂,但与之前日子不同的是,人们有时会轻轻哼唱起来,不是因为谁刻意起的头,只是因为这荒漠与孤山,实在太契合这首小曲的意境了。

大帐里讨论激烈,但多数人都心不在焉。因为新的命令下来了,兀鲁思大汗已经与鄂斯兰帝国结盟,并因此获得了许多火器援助。神丹帝国目前的军备不足以对其继续造成碾压优势,所以犁庭扫穴的任务被叫停了。根据最新命令,他们要撤回麒麟关,在两大帝国使臣交涉期间镇守边关。所有人都对这一路毫无意义的受苦受难怨声载道,不久前才收复的关外土地又要拱手让人,任谁也不愿接受。

停止进攻,打道回府…

将士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吗?

传令兵连吼了五六遍拔营撤退的命令,人们才相信这并不是将军醉酒道出的玩笑。虽然心有不甘,但除去少数杀红眼的人感觉天塌了之外,多数人都松了口气。

至少,命还在不是?

大军撤回麒麟关已是九月了,天阴,只有一场淅沥小雨迎接他们。一去一回这几个月,有八千多个汉子已经埋到了沙海深处或漠原地下。战死将士的名单被提及,他们的功勋被记下。王雷打听到名单上的战功最少是斩敌两人,这能换到多少抚恤?没人知道。

而活着的人,尽忠营呢?飞火营和染血的铁人军呢?

当然,日子还要过。敌人步步紧逼,大军在等候命令,战斗也永不停歇。麒麟关是帝国境内最荒凉的关隘之一,在这里尘埃与泥土塞满了整个世界。鞑子眼见无法攻陷关隘,便在关外点燃了枯草,叫骂不停。连续两个月的骚扰夺走了德川后半生再做个好梦的权利,而深秋后大军向西开拔,至此,麒麟关只剩一众伤兵和少数精锐留守了。

好想尝尝红焖羊肉是什么味道啊…

但现在不行了。因为王雷在上周便战死了,他死前用大盾砸碎了两个鞑子的脑袋,而他从刘五那继承的遗产也落在了德川手里。

已经升任伍长的德川站在填满刺骨秋风的世界中心,再一次统计伤亡,请示命令,并强调如果没有援军的话,他们撑不了太长时间。

这是他第六次请求增援了,他已经有几天不曾看见另一名新兵,或是一车辎重了。这次军官没有随口敷衍他,而是沉默地望向关外。其实此前,德川就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些话已经在鞑子的叫阵中用得意凯旋的语气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兀鲁思大汗已经从鄂斯兰帝国弄到了臼炮,在这种攻城利器被运到战场前,他们任何冥顽不灵的抵抗都只能让大汗的怒火更盛一分,除此之外再无意义。而后,整座关隘都在慢慢死去,从其他受困前哨勉强传来的报告越来越少,他们自知无法得到支援,只能不断复述日益加深的困境。伤员越来越多,士气愈发低迷,老兵们带着残酷的幽默感咒骂着高坐庙堂的老爷,伤患们则皱着眉头咽下干涩的口粮,用赤裸裸的虔诚请求仙人庇佑。不断争吵的营帐中回荡的哀求与怒吼令人窒息,每个声音都在暗示他们各自不愿承认的伤口。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投降者会被诛连三族,他们早就放弃抵抗了。

臼炮在两周后被运来,那些狰狞的战争机器用一个小时便轰塌了城墙。德川是最后迎战的守卫之一,周围地动山摇,高墙崩塌时降下如雨的碎屑,大汗养精蓄锐的亲卫们倾巢而出,而几百守军可以倚靠的仅有两架‘一窝蜂’和三台床弩。

“快逃,”军官对无力再战的伤兵们下令,“别去登州,那在抓壮丁。往东南逃,如果迷路了,就往昊京逃吧。”

据德川所知,这和让他们送死并无区别。说到底,如今没人知道昊京有多远,哪个方向是东南。而且鞑子的鹰骑手散布在各处,他们能突围吗?

尚能一战的残兵们列阵向前,去断墙处阻挡蜂拥的敌人。没人再发出声音,而如今德川已经极尽疲惫,沉浸在深入骨髓的迟钝中。上一次真正合眼是什么时候来着?两天前,他在换防前打了半个钟头的盹。那种舒爽恍若隔世,那种奢侈仿佛属于别人。

那些远在天边的老爷,肯定无法想象一座没有生命的要塞也会死去。土地竟能淌血,残垣竟会流泪,灰烬和沙尘覆上它的尸躯,为它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但士兵呢?德川不止一次看见死寂的屠场,看见倾颓房梁支撑着残破营旗傲然挺立,上面挂满绞索,轻轻晃动皮开肉绽的尸体。关外平民、帝国士兵、行商和奴隶,他们的尸体被剥皮,被肢解,被炮烙,被无数种不堪入目的方式亵渎,以唤醒敌人心底的恐惧。

麒麟关还没有这样的景观,起码在彻底沦陷前没有。因为离这里最近的帝国军队也在百里开外,鞑子没有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处刑上。

火光中的模糊身影吸引了德川的目光。一个可汗亲卫率先策马而来,两柄修长的弯刀倒映出死神的狞笑。德川与对手互相对视,并下意识忽略了他们各自身后的战友。亲卫被德川挺直身体的傲慢姿态吸引,向他呲牙咧嘴,发出了耀武扬威的怪异嚎叫。德川听不懂他在嚎什么,但也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要么是在命令他们投降,要么是在宣扬自己的勇武。鞑子的语言太拗口了,这是一种连骂人都文邹邹的神丹人这辈子也无法理解的语言。

但德川不需要理解,类似的喊声他早就听过很多次了。他举起薙刀,缓缓旋转,放松手腕上的酸痛,以同样粗犷的愤怒发出吼声,并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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